然而,自数日前州牧府命令传达到刑房之时起,他就苦笑着对妻儿抱怨自己这清静日子到头了。
命令十分简单,简单到总结下来仅有区区两字。
维稳。
因长乐郡守之死,城外灾民已闹得鸡犬不宁,怎么维稳?
对刑房来说,对他马刑书来说,很简单,也仅有区区两字。
抓人。
数日来,刑房差役倾巢而出,早出晚归,与城卫军密切配合,深度合作。
一边负责将人从城外抓进城里,一边负责将人从城里抓进府里。
不到两日,永安城牢狱便已人满为患。
牢狱不够用?好办!
工房早已倾巢而出,日夜赶工,三日内便新修出三座大狱。
吏房、兵房自然也未闲着,一日内便或招募或调遣来数百临时差役,以供刑房差遣。
与此同时,礼房的痛批文书早已贴满街巷,声泪俱下痛陈灾民之狡诈无耻、包藏祸心。
户房则连夜赶制告示于城外分,定于每日卯时、午时、酉时分批放赈灾粮,并劝说灾民有序离开永安,各回各家。
据说劝说之语乃礼房司马礼书请示州牧大人后定下:宁为故乡鬼,莫作异乡人。
六房各司其职,迅平息下城外灾民暴乱,将危险的火苗稳稳控制住。
然而,数日未眠,双目红肿的马刑书,盯着衙门入口络绎不绝的差役与灾民。
差役们个个身强体壮却神色委顿。
灾民们个个面黄肌瘦却须皆张。
马刑书似乎忽然理解了长乐郡守。
他闭上眼,小憩片刻,终于下了决心,悄悄回家,收拾钱物,带上家眷,趁夜出了永安城,投奔他在中州为官的长兄而去。
一个马刑书擅离职守,自然不可能对偌大的永安城带来什么影响,刑房里想上位的官员多的是,挑一个不怕事的顶上即可。
到得八月十五这天,尽管城外事态尚未完全平息,但永安城内已是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街巷中各式风格迥异的灯笼高高挂起,随风摇曳,整座城内充满中秋佳节祥和热闹的氛围。
满城灯笼花枝招展的景象自然是吸睛无比,不过永安城最吸睛的事物,当然还是那环绕内城傲然屹立的二十六座白玉巨像。
白玉巨像每座皆高达三十丈,原本只有一座,乃是许多年前,某一任心思灵巧的州牧,为庆贺纳兰一族族长,亦是当朝“渌水王”的寿辰所铸,当初于永安城内铸成后,本欲跋山涉水送至阳州渌水郡明珠城内,作为寿礼呈上。
然而当初大原国开国未久立国未稳,神州百姓经历战火洗礼早已一贫如洗,如此劳民伤财之举,顿时惹得天怒人怨,老族长盛怒之下,上禀天听,剥夺该州牧官职,将其流放至薄州极北苦寒之地,永生不得回朝。
州牧虽去,玉像仍存,老族长本欲毁去巨像,圣上却为保全纳兰一族颜面,特颁下旨意,将巨像置于永安城内东门处,用于镇守城池,驱邪避灾。巨像原本雕刻面容为老族长,此刻自然也不再适合,索性便将其更换为开创纳兰一族的立族先祖面容。
数十年后,因受一大事件影响,神州被划归至纳兰家族属地管辖,新任州牧乃纳兰家族族长之子,其上任后,经十数年,又6续铸成三座纳兰先祖巨像,分置内城另三门处,如此四方镇守巨像遂成。
二十七年前,纳兰若竹赴任神州州牧,在他定居永安城后,宣布继续修筑巨像。如今多年过去,在诸葛家族能工巧匠们日以继夜的努力下,以神州盛产的上等白玉为主材,沿着永安城内城城墙内侧,连同此前的四座,一共筑成了二十六座白玉巨像。
而第二十七座白玉巨像,如今已是修建至九成,预计会在十月纳兰若竹寿宴之日前完工,作为今年敬献州牧大人的寿礼。
白玉巨像所雕刻人物,均是取自纳兰家族自古以来的一位位英雄豪杰。今年的第二十七座巨像所选人物,则是纳兰家族近百年来天赋最为惊人,生平亦最光彩夺目的大原国开国四王将之一——纳兰饮。
平日里,白玉巨像高耸入云,一身白玉映衬出天空光彩,晨时湛蓝清澈,昏时红霞漫身,晴时流光溢彩,雨时白璧无瑕,每尊巨像面容衣饰等细节皆雕刻得千姿百态眉目传神,实在可称鬼斧神工之杰作。
内城居民自不必说,人人交口称赞,视巨像为永安瑰宝,以与之同处一城为荣。外城居民虽只能看到巨像背面,无法一睹巨像身姿面容,但也在数十年来神州流传的各种传说中,对巨像敬畏有加,逢年过节更是少不了择一居所近处巨像,置下供品果盘、香烛蒲团,顶礼膜拜,虔诚之极。
永安城内居民尚且如此,更不必说神州其他各郡。
如今无数灾民涌至永安,他们口中的神佑之城、奇迹之城,这神佑和奇迹,恐怕都或多或少受到了这数十座白玉巨像坊间传说的影响。
这些人中,坚信只要能入永安城看到白玉巨像,一切灾厄便可即时消除者,怕也不在少数。
不过也正因此,虽然灾民在城外闹成一片,但几乎所有人都在潜意识中对永安城仍保留了一份尊重,虽然众人对州牧和城卫军的不满情绪与日俱增,但却始终没有人真的打算强行破城而入。
若真的破城而入,惊扰了神圣的白玉巨像,那恐怕身死事小,死后魂魄或更要因不敬之罪受更多苦楚,更有甚者,若是因此祸及家人后代,那死后更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了。
不过,这一切担忧,在一个人身上并不存在。
他已没有家人,更无后代,至于列祖列宗的颜面,他如今也无暇多顾。
他就这样从云山深处走来,踏过高山,踏过密林,踏过遍地枯骨,踏过满目疮痍,一步一步地踏入了繁华依旧的永安城内。
他早已认为自己是个死人。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
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