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回了沈居,他就是行止温润的玉公子,去了汴京城,他就是花间醉笑的沈二哥。
赌钱这码事,沈焕玉一开始是十分拒绝的,他知十赌九输,剩一个倾家荡产,但是架不住林小元玩的实在新奇,那些赌坊里的骰子、骨牌、王孙贵族常玩的六博、投壶、斗草、斗鸟在林小元这都是过时的玩意,他们在红袖楼里有一个玩法,叫看脚猜脸,还有看脸猜腰。
一排姑娘站在一起,用一张长帘子遮住全身,再从底下慢慢卷起来,便先看到姑娘们的三寸金莲,各式样的绣鞋,这时候就可以开始下注了,赌哪一个价码最高,价码最高的,便是公认最漂亮的,百两起下注。
等公子哥们都下完了,帘子再往上卷,可以看见姑娘们的罗裙缠腰,风姿万种,此刻要是有人想更改他的选择,便要下双倍的注,等公子哥们都选定了,帘子再往上卷,此刻便能看到姑娘的脖颈了,锦缎红装,纤纤素手,只剩一个脸还在帘子后边,这也是最后一次更改的机会,但要是想改,三倍的注,之后帘子就要撤掉了,输赢立显。
那看脸猜腰,便是帘子从上往下落,先看见姑娘的头脸,粉面香腮,去猜那个姑娘腰更细,落定了赌注,帘子落地,现场量了姑娘的腰身,再定输赢。
这玩法,别说沈焕玉,沈翎金也是闻所未闻。
林小元可是此中高手,另外几位也玩得不亦乐乎,林小元不但自己玩,还劝沈焕玉一起玩,沈焕玉初始不同意,躺在自己那一身华贵的衣裳中间,慵懒厌世的着看着他们玩,却也被逗得咯嘎大笑。
玉公子一笑,明眸皓齿,倾国倾城,姑娘们都喜欢,不停地来劝,林小元说不如让他先猜一猜,且不要下注,试试水,沈焕玉一想,反正也不用拿钱,就乐呵乐呵,没想到这沈焕玉一出手便了不得了,连胜三局,林小元哈哈大笑,“沈二哥多亏没下注,若是下了,我们这一瞬间,已然输了一万两了!”
然后沈焕玉就上了贼船了,也些许地赢了几次,但是之后大多数时候都是输的,身上带的钱不够,一旁的好兄弟怎能看他露怯,纷纷递上来自己怀里的银票,等到这一夜闹尽,欢笑得要虚脱,酒也把人醉得昏沉,众人要散了,好兄弟的跟班一个个拿着条子走过来,“沈二哥,我们公子刚刚给您拿了三万两,条子烦您给签个名,免得久了忘了这笔账。”
沈焕玉第一次签这条子的时候,心里着实抖了抖,但钱已经花出去了,此刻怎能赖账,只得硬着头皮往上写。
那一次之后,沈焕玉收敛了许多,不再和他们玩了,实在被他们劝不过,也只是身上有多少钱,输光了就算了,不再接其他几位借过来的钱。
但这境况没维持多久,一是因为另外几位看他这样,就不太愿意和他玩了。
有一回他喝多了去解手,回来的时候在门口听见有一个兄弟向林小元抱怨,“玉公子这样就没意思了,不过是几万两银钱的事,他就这么输不起,我们哪个不是这样输输赢赢的,如此小家子气,都不愿意带他玩了!”
那林小元却劝解到,“我们这群人聚在一起,原本也就是图个乐,他花三万两就乐了,便可以了,你要花十万两才高兴,旁人也管不着你,你又何必这样计较?”沈焕玉听得很不是滋味,他不想失去这几个酒肉朋友。
第二个原因是,林小元又找到旁的好玩的了。
新玩法叫千面人,汴京城有一位妆面高手,林小元花了大价钱请那位师傅来助兴,师傅自己随意在汴京城里找人,再将他细细地装扮一番,装扮出来的无一不是粉嫩得要滴出水来的大姑娘,但是他们要下注,这姑娘在装扮之前,是个风流倜傥的小伙子,还是个儿孙满堂的老婆婆,下注多的人,可以叫这人演一段才艺,或唱或跳,或写诗或作画,也许便能看出点端倪,再看不出的,可以再加钱,便可以请那人把胳膊或大腿扒出来给人看看,十足刺激。
诸多因素驱使下,这一番里,沈焕玉竟比旁人玩得都疯狂,那几个小公子便说,原来沈小哥喜欢这个玩法。
这个还没玩腻,林小元又有了新的套路,沈焕玉在林小元一个又一个新奇有趣的赌局中,渐渐忘了自己是输还是赢,只是不停地玩下去。
有时候林小元要离开汴京城一段时间,沈焕玉便回沈居,他小心翼翼,心惊胆战,但又隐隐期待,希望大哥现他做的这些事,打他一顿,或者责罚他,好让他能停止这种病态的赌瘾,但是大哥一冬天都不在家,沈焕玉没办法,也没勇气把自己从那泥潭里拉出来,只能一再沉沦,在汴京城里笑得多开心,回到沈居冷静的生活中,就有多痛苦。
终于等到大哥回来了,他等着沈翎金训斥他,打他,但是没等来,沈翎金只是叫他赶快把自己收拾好,陪着爹爹过年,过完年,就哪里也不要去,他去哪里,就要把沈焕玉带到哪里,不让他再回汴京城。
沈焕玉哭着说,“大哥,我也不知道还……还有多少钱没还完,我……”
沈翎金冷静地说,“不妨,剩下的我来还。”
沈焕玉心里很不是滋味,“大哥,你……你不打我……不气我吗……”
沈翎金扶起沈焕玉,语气仍然温和,“打你有什么用,该还的钱也要还,你心里苦,是大哥不好,这些年只顾着管教你,让你行端坐直,练武背书,却忘了关怀你心里有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有什么心事,日子过得快不快乐,你的错,我也该担一半,大哥信你如今已经醒悟,不会再去和他们搅在一起,你诚心悔过,胜过万贯家财,玉儿,大哥可以信你,对吧?”
沈翎金目光里全是坦荡和诚恳,沈焕玉长长睫毛上,闪着水晶般的泪水,一脸的悔过与挣扎,“大哥信我!我如今全然明白了,是我不懂事,辜负了大哥的心血,今儿起就全改了来,要是再去赌一场,便叫我——”
沈翎金连忙捂住焕玉的嘴,“不必跟我说毒誓,我信你。”
沈焕玉扑在沈翎金怀里,放声大哭,沈翎金不住地安慰,兄弟俩又说了许多贴心话,仿佛这一刻,才真真正正做了把兄弟,临了沈焕玉拉着沈翎金问,“大哥,外面的传言——究竟几分真假,大哥与我,是否……”
沈翎金拍着沈焕玉的头,“玉儿,不管外面怎么说,我永远是你大哥,爹也永远是我的父亲,沈居永远是我的家,只要爹和玉儿要我,我便是封南世家的沈翎金。”
沈焕玉抱住大哥,又是一通好哭。
全府上下都对沈翎金此番的处理惊诧不已,他怎可能对沈焕玉没有一丝的责备?等着看他把沈焕玉吊起来暴揍一顿的都跌碎了一双眼,看着他大过年卖房子卖地的给沈焕玉还赌债,对着那些上门讨债的低三下四,被一应繁杂的事务忙得天昏地暗,半夜还要自己去跪两个时辰的祠堂,好像在惩罚他自己,所有人都怀疑,要么沈翎金是真的成了圣人,要么沈翎金有一副他们打死都猜不透的心肠。
沈焕玉仿佛也一瞬间就收敛了,再也不惦记着要出去,休养几日便看起来又溜光水滑的了,雍容闲雅的玉公子,整日笑得甜腻腻地陪在沈阖身边,逗老头开心。
折腾得差不多了,终于把沈焕玉的赌债都还上了,沈翎金也可以踏踏实实过个年,但接下来的问题是,他答应给第三庄的聘礼,已经都被沈焕玉给输光了,如今八成都进了林小元的荷包。
不过且还顾不上为这聘礼的事情烦难,转过年就出了别的事,城南的一块地,卖掉之前的租户和卖掉之后的主家因为交割得不清晰打了起来,那租户家的男主人被之后的主家给打死了,沈翎金那几日天天都要往京兆府衙门跑,照他们原来的判法,说那租户的男主人自己寻衅滋事,被打死了也不冤,只叫那之后的主家陪十两银子了事。
租户家新寡的母亲带着三个孩子,在京兆府尹门口哭了好几天,都被差役无情地给撵回去了,无奈之下,也只得自认倒霉。
这案子本来就要这么结了,但是沈翎金不满意,那人家租了他家许多年的田地,虽然都有家里管事的料理,但是沈翎金些许的见过这人几次,那汉子老实巴交,不是那闹事的人,沈翎金苦口婆心,据理力争,用尽手段,逼着那京兆府重新仔细调查,折腾了十来天,直到那作恶的人被收了监,后来的主家又赔付了几百两的银钱,沈翎金亲力亲为,把那寡母一家迁到离开城南很远的地方,才肯作罢。
沈翎金怕不真的是个圣人托生的,只是顾得住旁人,却没顾得住沈焕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