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家说,“自进了冬月起,家里来了许多不之客,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但手里都拿着条子,就是咱们玉公子给人签的欠条,我不敢随意应答,先请了人进来好好招待,再请玉公子来看,他全都认下,说那些就是他在外面欠下的银子,叫我支账还给人家,我知道公子您向来对这些银钱不是很看重,也不管玉公子花钱,既然玉公子都亲口认了,我便支了银子分别还了那些人,但是上门的人这一两个月就一直没停过,钱数也越来越多,老奴也不敢再多支钱出去了,去问玉公子缘何欠下这么多钱——”
“玉儿为何欠下这么多钱?到现在已经支出去多少了?”
老管家哀叹,“五天前我就叫人把玉公子绑了,押在后院的旧书坊里,再有人来,我就说玉公子不在家,不能还钱,让他过完年再来,想拖到公子您回来再看怎么处置,到五天前,总共已经支出了约……约有百万两……”
沈翎金大惊,但仍极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他究竟干什么了?”
“我也问过,玉公子前些日子总往城里跑,和一些城里的纨绔子弟赌钱逗鸟,应该是被人家合伙给骗了,这些都是他输的钱,身上没带够,就到处找人借,他写了欠条,叫人到沈居来拿钱……”
沈翎金盘算了一下,家里除了田产、庄院、店铺这些不能动的,能随时拿出来用的钱,一共也就百万两上下,那就相当于沈焕玉已经把沈居所有流动的银子都输了出去,而且还不算完,外面不知道还有多少要账的,纵使沈翎金休养得一身好风度,此刻也免不了眼前一黑,握住老管家的手,“申伯,那这个年,还应付得来吗?”
申伯缓缓点头,“处处省俭些用,还能过得去。”
“我去见玉儿,申伯记得,不要让父亲知道这事,别的地方都能省,父亲这里千万不能省,万不要被他现端倪,若实在不够时,就把京畿的田或铺子卖两间出去。”
老管家老泪纵横,又要跪下,“老奴没用!该早早关住门!哪至于落得如此——”
沈翎金扶他,“不怪申伯,玉儿逼着你拿钱,你哪能对抗得了他?银钱而已,去了还会再来,申伯也不要太过自责。”
旧书坊房门口有八个家丁在守,一个个冻的鼻头通红,搓手跺脚的,可见这是个苦差事,见沈翎金来了,赶紧行礼,旧书坊的门用一把长锁锁住,申伯掏出挂在自己腰上的钥匙,打开了门。
旧书坊只是旧,况且还是仆人关主人,哪敢怠慢一点,榻上的新棉被松软舒适,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吃食,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火盆烧得热腾腾,那沈焕玉趴在案几前,睡着了,眼睛四周一片青黑,头散乱在脸上,白衣袖口上还有点点污渍,哪还有一点精雕玉琢的玉公子的模样。
沈翎金叹了口气,叫申伯先出去,走过去摇摇沈焕玉的肩膀。
沈焕玉自梦中沉沉醒来,看见沈翎金,两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抱住沈翎金的细腰就哭,“大哥——救我!”泣不成声。
沈翎金先叫人给焕玉洗漱了,好歹打扮出个人样来,只是那黑眼圈还得挂几天,沈翎金把他带到自己书房,“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你现在这样,让爹爹看见了,你怎么答他?”
沈焕玉直挺挺地跪在书房正中,脸上挂着两行泪,他也不知道,他这样子,怎么去见爹,“大哥,我……我不知该怎样答,我没脸见你,我也不敢去见爹爹!”
“你将这前后生的事,细细讲给我听,是什么人带你在汴京城里赌钱?怎么赌的?怎么输的?除了已经还了这些,还欠下多少?”
沈焕玉抽搭了几声,直挺挺的背缓缓沉降下去,坐在了地上。
“我在城里交了几个朋友,有右相、翰林、南淮侯、太常将军家的公子几人,在一起吃吃酒,喝喝茶,听听曲,论道谈武,这几位公子有一位共同的大哥,初始我听他们说,他们对这位大哥十分敬重,只是那人不常进京城,他们与我投缘,一直想把那位大哥介绍我认识,被他们日日提起,我便也对这位大哥开始有些期待,等了许久,终于在三个月后见到了这位大哥哥。”
“他叫什么名字?”
“林小元。”
沈翎金捏一捏酸胀的眉头,“林小元?湘南派的二弟子林小元?”
“是他,大哥,那林大哥为人豪气,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带我们去喝酒,与店老板三言两语,就能让店家拿出压箱底的好酒来,带我们去红袖楼……”
听到这沈翎金的脸上才微微变色,他小小年纪,跟着人不学好,开始往妓馆里跑了,但是沈翎金也未做声,只听着沈焕玉继续说,“他说姑娘的曲合不上那词,意思差了些,当场给改了曲,姑娘再唱出来,果然婉转悠扬许多,京城残局馆每次留十几副残局给他解,他用不到一个时辰便全解开了。”
“照理说城里那些官宦子弟,都是有权有势的人家,但也总有他们做不到的事,不过这位林大哥却能帮他们解决所有的问题,拿到他们买不着的名家画作,还能把他们请不动的小姐从大宅院里请出来吃饭,跟林大哥在一处,从没用我们掏一文钱,也从不犯愁没什么好玩的,林大哥脑袋里到处都是好玩的东西。”
说到这沈翎金叹了口气,“你在家里,何时短过你钱财用度?为何要去贪他那些蝇头小利?我们家缺钱吗?你自小有什么想要的,我什么时候没满足过你?”
“大哥!人都说我们沈家名门世家,礼教好,风度好,我从还不会说话,就开始学规矩,我……我从来哪敢给父亲和大哥添麻烦?我哪敢开口要什么东西?我但凡要开口,自己心里先思虑万千,我怕我这要求让大哥和父亲觉得不合规矩,掉了价,凡事罪己,德以让人,哪里有一刻敢松懈?”
“大哥又做得太好,人人称颂,我不得不跟在大哥身后,人人对我的期许都一样,玉公子就该和金公子一样明理厚德,胸怀天海。”沈焕玉哭得流出了鼻涕,“就连我今天这般境地,在大哥面前哭诉这些,回去自己还要连着几日夜无法安眠,自责内疚,难以释怀——”
沈翎金觉得心底一震,焕玉竟有这样的想法,怎么素来没听他说过分毫,沈焕玉从小跟在沈翎金身后,人人都夸赞,小小年纪,沉稳大气,已然有了傲然家风,森森正骨,将来必成大器。
沈焕玉哭了许久才又接着说,“直到新近在外边听人说,大哥不是父亲亲生,我竟隐隐松了口气——”
这一句才真正砸到了沈翎金心里,他好像心头压着的五行山,瞬间崩塌,化作齑粉,他抬起手来,那听说沈居给沈焕玉还了百万两赌债时候也不曾过抖分毫的手,竟然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是……是谁和你说的?”
“林大哥跟我说的,大哥!我不是要信他,我也不管旁人怎么说,大哥这十七年待我如何,旁人不知,自在我心,我只是觉得,若真是这样,我往后就再也不用怀疑自己,责问自己,为何同样的爹生娘养,我比大哥差这么多?”
沈翎金走到焕玉近前,矮下身,沈焕玉见到了从没在他大哥眼里见到过的一丝哀伤,他突然有点慌,他觉得自己伤害了大哥,又开始自责,“大哥……对……对不起,我……”
沈翎金手抚着沈焕玉的脸颊,“玉儿,你哪里比大哥差了?你不知道,大哥有时候真羡慕你,大哥也希望我前面能有个坚实的后背,让大哥可以依靠,大哥肩上背着沈氏荣誉,独行艰难,日夜不敢懈怠,我看着父亲渐渐地弯腰驼背,你在我身后嗷嗷待哺,大哥时刻鞭策自己,挺立脊梁,决不能倒。”
沈焕玉听了大哥这番话,哭得更加稀泥带水,他也不知道,大哥心里竟然是这样的想法。
和着抽泣,沈焕玉把这段经历讲了下去,那林小元当真是个中高手,清楚地看透了沈焕玉的心思。
沈焕玉初始在他们面前也还是端着玉公子的架子,十分拘谨,他不敢告诉沈翎金,他第一次觉得轻松和自在,竟然是在林小元给他们讲荤段子的时候,他和那几个小公子哥笑成了一团,另外几个像现了了不起的新鲜玩意一样,指着沈焕玉大喊,说他脸红了。
沈焕玉越喜欢跟那些人在一起,都是做些低俗的事情,听淫词艳曲,喝烂醉如泥,自然少不了跟着他们上赌桌赌上几把,但是好就好在没有人给他立规矩,没有人说玉公子应该怎样做,林小元更是鼓励他及时行乐,放纵沉迷,低俗是真低俗,快乐也是确实快乐,只不过不长久,而且有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