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柳眉亲自领着两名仆妇,提着盛有那两个热碗的食盒,来到正厅上。
北静太妃正与黛玉和凤姐两人围一桌而坐。
这桌子,并非寻常方桌,乃是一枚巨大的黄杨木根打磨而成,桌面上木纹宛然,只是打磨光滑,甚至连清漆也未上,透着满满的天然野趣。
桌上摆着的四冷碟四热炒,却是用粗陶碟盛着,而非高门大户里常用的精致细瓷。偏生就是这粗淘碟,搁在这张黄杨木桌上,再衬着厅外别院里的绿树桑麻,便显得格外和谐。
柳眉一转身,就要去身后的仆妇那里将两个热碗取出来。
“眉儿你快来!”却是黛玉先行出声招呼柳眉,“太妃可是将我问住了。”
黛玉笑着,指向桌面上一道酸甜藕带,“这其余几样我都认得,唯独这样,不止材料新奇,味儿也新鲜。”
凤姐也索性挟起一条来,望着藕带截面那又细又小的细孔说:“瞧这样子,明明就是还未长成的小嫩藕,可这怎么想出来的,竟吃这么小的藕。”
北静太妃也接口,说:“尝起来又脆又甜,与那又大又沉的大粉藕比起来,根本该是两种吃食吧!”
柳眉笑着回答:“回各位的话,这叫做藕带,确实是莲藕的嫩根,只在五月间出产,至多一旬,立即变老,就得不了这种风味。”
这道酸甜藕带是柳眉最为得意的一道热炒,除了火候极其精准,完全衬托这藕带的脆嫩以外,所调的口味正是后世闻名的荔枝味,入口酸、回口甜,极是鲜香开胃。
北静太妃闻言笑了起来,说:“这丫头也伶俐,这是在提醒我,定须多吃几筷,一年就吃这一回,过两天便吃不到了呢!”说着众人都笑了起来。太妃却不动筷,反而好奇地探头望着柳眉身后的食盒。
“这新上来的是汤么?”
“回太妃的话,是两个热碗,一个是莼菜鱼圆羹,另一个是红焖茭白。”
听见莼菜鱼圆羹的名字,黛玉已经忍不住先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水八仙:茭白、莲藕、水芹、芡实(鸡头米)、茨菰、荸荠(马蹄)、莼菜、红菱;季节原因,这里只写了六种。两年前曾经在湖北吃过一次藕带,至今难忘——其实酸辣味的更好吃,可惜红楼里通篇没提过辣椒这种神奇的调味。
红楼里明确写到这几种水生植物的有:莲藕、鸡头米、红菱这三样,所以柳眉也算是完成了一点点任务,任务条小小幅地推进推进——
消夏良品水中仙(下)
莼菜鱼丸羹盛在一只青釉陶罐里,由柳眉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
陶罐里莼菜碧绿,鱼丸雪白,煞是好看,汤面上却不见半点油星儿。汤里的莼菜一朵一朵,极像是刚生的嫩荷叶,偏又小巧别致,两侧紧紧地卷起来。这莼菜叶背生就一层薄薄的琼脂,入口滑润,嚼之却又爽脆,兼之清热润肺,是消夏去暑的佳肴。
北静太妃只看了一眼,惊奇地叹道:“这一眼望过去,就跟将整个荷塘搬上了桌似的。”一句话出口,周围的王府仆妇莫不掩口而笑。一直侍奉在太妃身边的管事娘子忍不住也笑道:“太妃说得极是,我们闻到这香气,也觉得和在水边相仿佛!”
柳眉见到黛玉微笑,就知她想说什么。
黛玉果然开口,又讲起一个典故:早年间有个姓张的文人在北地做官,见秋风起,便思念起南方的莼菜羹、鲈鱼脍,只说了一句“人生贵得适意尔”,就翩然辞官回家乡去享用莼鲈去也,一时便传为佳话。
一时黛玉说起“莼鲈之思”,神色间终于流露出些黯淡:想她羁旅数千里,孑然一身,南方故乡却似遥不可及,陡然见了故乡食物,自是涌起思乡愁绪,万难派遣。
正在这当儿,只听凤姐笑道:“这可了不得!”
“亏我们来得早,犹能在太妃这里尝到这新鲜的莼菜羹——若是真等到秋风起,这里的莼菜岂不是早就被慕名前来的人们抢了去?”
一语出,北静太妃忍不住指着凤姐,“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黛玉一时也浑忘了乡愁,用帕子掩口微微而笑。
凤姐却兀自一本正经,指着新上的两个热碗,说:“好在我是个俗人,不晓得这荷塘儿搬上桌到底该如何享用,就只好指着那一碗红焖肉……”
适才柳眉说得清楚,另一个热碗,做的乃是红焖茭白——茭白切滚刀块下锅红焖,以旧年的火腿煸油提鲜,红焖时火腿便弃置不用。待茭白焖好,无论是品相还是香气,都有点儿像肉,但其实呈上的却依旧是一道素菜。
众人见凤姐如此说笑,更是乐不可支,管事娘子笑得握着嘴说:“奶奶还不快尝尝这肉味如何?”
凤姐一点儿也不笑,竟真从布菜的仆妇那里接过一块,送入口中,细细品鉴,片刻后摇着头说:“唉,太妃早晓得我是俗人……”
众人闻言都是愣了。
“……这一道素菜,也非要做成红焖肉的样子来,”凤姐流露出委屈的样子,“只吃到最后,口齿留香的时候才惊觉这原来不是肉,太妃您这是成心哄我吗?”
厅中更是一片笑声,北静太妃闻言笑得险些将手中的半碗汤合在身上,管事娘子赶紧上来接了汤碗。太妃缓了片刻才笑指着凤姐说:“人都传你最是精乖,猴精猴精的,今儿个我才是真真见识了,这三句话一说,便让我笑得喘不上来气——这红焖’肉’,难道不是你家的厨娘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