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蕾笑道,好。我相信大哥会活得又臭又长的。大哥,我会送你到应天,绝不让人伤害你。
朱允炆久久看向她,锐利的眼神慢慢柔和下来,幼蕾一直觉得大哥的眼睛很好看,清清凉凉,有点梦幻,有点童真,仿似不解世事。
小兄弟,大哥是不是很自私?他忽然说,你要想清楚,跟我在一起,如果被人捉住,轻则失去生命,重会株连亲族。我实在不忍连累你。
幼蕾低头,想了好久,说:有什么办法,谁让我碰上大哥了。抬起头,笑着说,我会小心的。大哥,我们一定要小心,要活下去。
朱允炆重重点头,说好。看时间不早,让幼蕾休息。
朱允炆却睡不着,听屋外雪花飘落的静静的声音,想起自己16岁入驻东宫的那一晚,似乎也有一场雪,那雪给他留下永久难以释怀的寒冷……
3
朱允炆虽未必从来没想过要做皇帝,但是对做皇帝这个职业却一直缺乏必要的兴趣。他喜欢的是一个人不受束缚地做自己喜欢的事,譬如在鸢尾花缠绕的廊下吹箫、在看得到月亮的别苑画画、在夜阑人静的书房思考。他享受这样静谧而充实的孤独,然而这样的日子却并不容易得到。6岁那年,兄长死了,大家意识到,作为太子朱标的事实长子,总有一天,他会登上那个权力的颠峰。于是,他身边永远会簇拥着一群人,他们是祖父请来的老师,专门教他学习圣贤之言、王者之道,他的一言一行全有人监视、指正,童年的快乐早早逝去,他正在走入一个彀中,那里,他会将自己捆缚得紧紧地去完成别人对他的期望。因为知道这是自己必经的道路,他也没有特别的疑义。是命吧,那就无力抗拒,只是在奢华侈糜又勾心斗角的岁月中,他一而再地觉出某种虚浮的空洞。普通人家是什么样子的。他会不可遏止地想。
他自幼颖慧好学,读过的书过目辄能成诵,面对老师们的拷问他也能引经据典、对答如流,又因彬彬有礼,待人亲善,那些大臣都很喜欢他。只是祖父并不。祖父时常会远远地看着他,看他在繁花深处发呆。而后,祖父叫人将他召过去。说:你在看什么?想什么?他淡渺地笑,说:什么也没有。
祖父说:你应该与别人多交往,多听听政事。你总会长大的。
他点头。机械地点头。祖父说的话没有人敢不点头。
祖父的眼睛开始变得深邃,抖落到他身上,有一抹严峻的寒冷。他不知他自他身上看到什么。但是也许他早就看清。
死气沉沉的皇宫中,他要过下去。便要于不可能处寻找快乐。读书是他找到的新的消遣方式。读书是他的正事,也是私事。借此,他与自己呆一起,享受清净。他不知疲倦学究一样驰骋于书的汪洋,字词、奥义,古往今来,在他脑中穿梭、聚拢,他看到了一簇微弱的光。儒家仁爱的思想观念和清明的治国理念激起了他的兴趣。天下,如果这个天下不得不成为他的。那么,他想,是不是可以任他涂抹理想中的色彩,他开始颤栗,为臆想中的圣明、友爱、仁慈。几乎绝大多数时间,他都在用学理推敲画画的细节。
然而,那一天真的来的时候,他还是像猝然被打了一拳似的惶恐。
洪武25年,父亲朱标缠绵病榻多日后,终于与世长辞。看着那张被尘世抛弃的脸,他的心里全是一个个爆裂的气泡。没有人知道,他夜以继日亲侍父亲,只是为了拖延自己的惶恐与软弱。
但是,没有办法,这日后,他要进入王位争夺的漩涡。尽管他不乐意。但是命运从来不握在自己手里。
祖父朱元璋有26个儿子,除开已经夭折的两位,其余24个都对皇位虎视眈眈。朱允炆心里很明白,祖父是喜欢他的四叔的,因为四叔不管是外貌还是性格都肖极他,而且就藩北平的时候,不似其他儿子,残害百姓、破坏法度,他抚众安静不扰,得军民心,大家都赞他有君子风度;洪武23年,四叔攻打蒙元,兵不血刃,擒拿了丞相咬住和太尉乃尔不花。不仅是祖父,连朱允炆自己都有些佩服他。四叔朱棣是众多叔叔中唯一令他敬佩的,日后也成为他最强劲的对手。
如果祖父按照兄终弟及的原则将王位给予四叔,他一点怨言也没有,甚至还会庆幸自己可以轻松一些,过过自己一直想过的优游生活。但是,没有想到,朝臣却纷纷选择站在了他的一边。称传承王位大统,必须实行嫡长子继承制,称皇孙仁明孝友,足堪大任,称立皇孙可免内乱。祖父虽然迟疑,但还是在9月册封他为皇太孙。
几个月后,朱允炆搬入了东宫。第一夜他辗转难眠,恰巧外面下起了冬日的第一场雪,听着雪花簌簌飞落的声音,他心里一片寒冷,他知道从这一天起,他就要准备迎接来自叔叔们的挑衅和反叛了,而他年轻柔弱的肩膀还不足以承负。
忽然想到日间,因雪絮轻扬,他这几日僵硬的心似点点润湿,便有几分雀跃地去后花园赏雪。
他伸出手承接薄细的雪片,而后痴看雪片融化的痕迹。雪一点点消失。最后什么都没有,但掌心却遗一抹清寒,他忽然意识到事物消失后心灵是有感受的,灵魂的无助就在于它过于执拗。如果心灵像石头一样坚硬,自己是不是会快乐一点。
心情不错啊?不知什么时候,四叔来了,露着睥睨的笑说。
他赶忙行礼。
四叔毫无惭意地接受。靠近他,忽拍了他的肩,笑说:想不到你小子也有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