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证了阴谋,自己也成为阴谋的一环。对这个世界再不会有纯洁的念头。
他去水利局报到那天,局长周正义请他去家里吃饭。大概是想在家里把他的身份公开。他不想去,说:“别啊。要请也是我请你啊。”他心知肚明,在这件事上,周正义肯定说过话做过工作的。
周正义道:“也没什么人,就是我们一家,外加隔壁姚家的姑娘。他爸出国了,让我们照应这姑娘,你可能对他爸有想法,可是小姑娘是无辜的。”
可能是为了这个姑娘的缘故,他去了。
那是个闷热的晚上,他身上不停地出汗。到周家时,一件t恤几乎全透了。贸然进入周家打得很冷的空调,他不禁打了好几个喷嚏。
周岁安不在,姚家那姑娘也不在,就周正义夫妇。
周夫人看上去满和善,带着微笑,叫他小羽。招呼他坐。又问他先喝茶还是吃个冰淇淋。他说,就喝点水。冰一点的。
周夫人就倒了杯冰水过来,上面漂了一块柠檬。边跟他搭讪,“天真热啊。你要不要,洗个澡?我给你拿件岁安的衣服,你们俩差不多高。”
他摇头。他来就不为认亲,他也没亲可认,就是想见见那个女孩。要是她知道他跟周岁安是兄弟,会怎么想,他在她心中会就此高一点吗?
当然,那是很虚荣也很可笑的想法。
周夫人去厨房了,周正义就陪着他看电视,边跟他闲话,无非是关照他进新单位后该怎样处事,像个父亲一样。
他模模糊糊听着。铺垫得差不多,周正义道:我跟你姨还有岁安都说了,你姨愿意接受你。岁安暂时还没办法消化,但不用管他。你要愿意,跟我们住一起吧。
他想说,你真的不用这样,我根本不想打扰你们。今天来,也不是看你们。但是说出口的却是:他去哪了?
“你说岁安?”周正义指指对门方向,“找姚家的姑娘去了。”
“他们很要好?”
“何止是要好?”周夫人端了水果出来,接上话题,“我跟静静她妈差不多同时怀孕的,孩子在肚腹里就约定好了,要是一男一女就结为亲家。俩孩子像懂得我们大人的心思,除开叛逆的青春期,真的很要好。你,你爸打岁安的时候,静静就过来敲门,对着你爸说,叔叔,你以为你是大人就可以打周岁安吗,你给他树立了一个很坏的榜样,他以后会打你的孙子的。叔叔,你为什么不肯听听周岁安的想法,你觉得你就一定比他聪明一定比他有学问吗,你不过是个老师,可是周岁安以后要做总理的。叔叔,我听说在美国打孩子是违法的,你要真有本事就把周岁安拖到美国去打。叔叔,你幸好不是我爸爸,要是我爸爸,我一定会说我鄙视你……这个样子,你爸轻易都不敢打岁安。”
钟羽听得又好笑又心酸。叹了口气。眼前灰蒙蒙的,都是雾。
周夫人以为他喜欢听俩孩子的趣事,又讲了好多,最后道:他们大学毕业后,就让他们结了。哎,可怜静静她妈去了,看不到俩孩子结婚成家。
保姆把菜上了,周正义道:“吃饭吃饭。”
周夫人说:“我打个电话,让他们过来。”便拨过去。钟羽听得周夫人说:“静静,你和岁安过来吃饭吧,认识一下钟哥哥。”
里面说了什么。周夫人最后心事重重地挂掉了。
周正义勃然大怒:“这兔崽子不来?”
周夫人息事宁人,“算啦,蓦然多出个哥哥,总是挺难接受的,你在他心中一向完美。找静静说说话也好,两人也算同病相怜。”
“你说什么?”周正义气急。
周夫人扁扁嘴,咕哝着,“性质不差不多吗。”周夫人再豁达,也是有委屈的。钟羽明白。
于是就三人就餐。周正义夫妇千方百计找着话题,钟羽一两个字就辜负掉了。餐间气氛沉闷。因为没话进肚,只能吃,很快就饱了。
周夫人看来受不了了,逃难般道:“我去给他们送点吃的。”保姆装了个保温杯出来,她拎过。
周正义跟在后头说,“拿把钥匙吧,万一那兔崽子不开门。”
周夫人在玄关处停顿了下,在抽屉里拿过一把钥匙。钟羽看清楚了。姚家的钥匙。
周夫人走后,周正义兀自气不顺,骂着周岁安。钟羽明白,他是在向他表示自己的诚意。他于是说:“周局,谢谢晚餐啊,其实我不想打扰你们,你们以前怎么过还怎么过。我也一样,怎么过还怎么过。”
“小羽。”周正义面色有点凄凉,那声周局肯定让他听得心都喀嚓结冰了,“你不想搬过来也没关系,我还有套房子,离单位也不远,你搬过去住。你等下,我给你钥匙。”
“别,宿舍条件挺好的。”钟羽忙拒绝。但是周正义已经进里间了。钟羽想了会,悄悄溜出门。
对门开着一道缝,周岁安的声音传出来,“妈,你叫我怎么原谅爸,他还是个人吗?怎么可以20多年不闻不问不管人家死活?我不是对,对那个人有意见,我是对爸,简直失望透顶。”
女孩子的声音:“岁安,你就过去见见吧。毕竟是你哥啊。你不去,他会有想法的,以为你看不起他。”
钟羽头晕目眩,加快了脚步。
他为什么要接受他们的怜悯?他不要。
出了宿舍楼,他呆呆站在马路边。有人推推他,是哑巴。哑巴的眼睛驯良温顺。哑巴不会看不起他,哑巴也不会高高地怜悯他。只有哑巴才跟他是平等的。
“你怎么在这?”钟羽喉头一紧,好像要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