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脱下身上的t恤,换上衬衫。
“正合身。你穿得很好看。”周正义眼里闪着喜悦的光,像个父亲一样喋喋说,“买的时候,你姨原是打算要跟岁安一样的号码,但我觉得你比他要壮一点,就要了大一号。”
钟羽镜子也没照,默默脱下。周正义道:你,不喜欢?
“没。”钟羽咽口唾沫,说,“有个事想跟你商量。”
“小羽,你妈妈不在了,我也知道对不起你们母子,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满足你。”
钟羽别过头,盯着窗外。被灯光映亮的玻璃窗上映着父亲热切的眼,然而他要把他往死里整。请你原谅我。他心里默默说了句。
“想问你一点事,你能跟我说真话吗?如果做不到,就沉默。”钟羽开口。
周正义面色端肃起来。半晌没动静,良久,很迟缓地点了下头。
钟羽说:“你曾经想过我和妈妈吗?”当然,他主要不是想问这个。但是他需要用别的话引渡一下。周正义的愧疚有助于冲决他的心理防线。
周正义点下头,“想过的。每年岁安生日,一家人热热闹闹过,我会突然觉得很冷清,因为想起你,不知道你每年是怎么过的。”
“妈妈每年都给我过。我生日那天,妈妈可以无条件实现我一个愿望。我一般是要一本书。妈妈都满足我。那一天,会带我去县城的书店,随便让我挑。买好书,我们一起去富春社吃长寿面。妈妈总要给我要一块大排。当然都是小时候的事,后来,长大了,就是一家子过,我,爸爸、还有姐。他们都会给我礼物。你不用觉得怎么样,成长该需要的光亮我都不缺。”
周正义抓起兜里的烟,掏了根想点火,忽停住,问钟羽:你要吗?
钟羽要了,周正义亲自给他点燃。钟羽是大人了。有自己的独立的思想,显然也不曾把他这个父亲放在心上。周正义没有办法不感伤。谁也不是天生无情的人。
“小羽,我知道我不配做你爸,我就是想让你以后过得好一点。”
钟羽笑笑,“周局,你那么大能耐,孔市长都被你搞下去了,安置一个人自然易如反掌。”
周正义闻言脸有点白。
钟羽继续道:“那日,我在招待所后园晨跑,看到你了。也听到你跟人家交代了,要别人死缠烂打,闹出动静。……涉及干群关系,你大概只需获得一张照片,就会对孔市长造成极大的麻烦。”后面是钟羽的猜测。
周正义沉默。那么想来,他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那条人命,你不该负责吗?”钟羽咄咄逼人。
周正义继续沉默。
“当然,你也没想到会闹出人命,可是发生那样的意外,不正合你们心意吗?孔市长双翼尽折,再不可能有绝地反击、卷土重来的机会。可是,如果我把这件事捅出去呢?”钟羽不动声色地说。
“小羽,你不要再掺乎这件事。”
“孔市长的车子是不是动过手脚?”
“完全是意外。”周正义语气坚决,不容置疑。
“就算是意外,如果没有你的唆使,一条命会丧失吗?你不觉得你有罪?”
“小羽,听说过成王败寇吗?孔季夏时运不济。”
“你有良心吗?一个人死了,反正有人背黑锅,就没你的份了?你从来不会内疚?从不觉得自己有罪,就像你曾经离开我和妈妈,妈妈死了,你给我点东西弥补一下就可以了?是不是?再给我安排份工作,我就需要感恩戴德?”
“小羽。”面对这样质问,周正义的心理防线崩溃了。
“你有罪吗?……”
“我有罪。”周正义最后说。
“为什么要动单秘书长?”
“没人动她。她的事情纯属意外。”
“有那么多意外?”
“是啊,正如你要遇见我。这么多年,我最害怕的就是遇见你。”周正义的声音低下来。他猛吸了几口烟,然后道:“小羽,真的不要再涉足这件事了。”
钟羽盯着他。
“我走了。”周正义把烟掐掉。走至半途,“你要供出我,也可以。算是我给你们母子赔罪。只是,你扳不倒别人,反而做了牺牲品。”
待周正义走后,钟羽关上了录音笔。长时间没有动。
按原来的计划,他要去找单晓燕,把录音放给她听,告诉她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找齐了证据,可以帮她,帮孔市长洗脱罪责。但是,能吗?把周正义搞进地狱就能把孔市长捞回天堂?周正义也不过是这个局里的一个棋子,一只替罪羊。也许,对某些站得更高的人人来说,还专等着收拾掉他。谁希望一个人知道很多呢?
钟羽蒙在被子里。把录音听了一遍又一遍。思维越来越混沌。
有气流冲决,胸胀得难过,他起身去了哑巴那里。
哑巴还在车库值班室,没防备他来,连忙藏一样东西,他见着了,抢过,“什么东西这么宝贝。”看后,未免啼笑皆非,是一张《射雕英雄传》的贴纸。
“你多大了,还玩这个。”
钟羽哪里想到,除了下矿,这个哑巴兜里都会带着这张纸,只因她说过,他是郭靖她是黄蓉。郭靖与黄蓉如今近在咫尺,却相隔天涯。所有的美梦只存在于幻觉中。
那个时候,她8岁,他14岁。她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儿童,他的心湖却已然泛起柔软的涟漪。明明知道那个女孩子不在自己的世界,却没法阻止年少的怦然心动。
她在河间洗发,乌黑的长发瀑布一样流满水面,风过,两岸的花树落英缤纷。一半到了她发上,一半落在水面。花自飘零水自流,斯情斯景,美妙得像一段传奇。他大气不敢出。在岸边,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