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他从我身边走开,将捆扎尘封的画一张张摊开来看。在烟雾缭绕中,他被一种辛辣的酸意俘掳住了,人生没法两全,他必须做一个艰难的选择。
就是那一夜,他生了离开我的念头。
离最后的出走,他磨蹭了整整一年。我想之所以如此拖沓,是舍不得我吧。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必须走,在爱的温室里他不可能有任何进展。要么天堂,要么地狱,他不能忍受的是庸常。
那一年,他对我非常非常好,也许是怀着愧疚的缘故吧。
油画的材料费用是很高的,为了让他安心画下去,我去酒吧兼职。每个星夜我从酒吧出来,必定能看到z等在外边。一般是坐在花台上,用蜡笔画着抽象的线条。我像小鸟一样奔过去。他听着踏踏声,便站起来,一把捞过我。
“你今天画了什么?”
“晓苏。”
“又画我?”
他胡乱地揉揉我的头发,说:“我想你。”
“你神经,天天见我。”
而后,我们嬉笑着坐公交车。午夜时分,车内人很少,我总是把头枕在他肩上,打个哈欠,说:“啊,真想睡觉啊,想睡到死。”
“睡吧。”z轻轻地拍打着我。在老电车迂徐的声音中,我很快入眠,嘴角偶尔会挂一丝涎水,将他的胸弄湿。
翌日,我们在楼下早餐的香味中丰沛地做爱。
“真受不了啊。”我边吞唾沫边吃他。
“真想一边吃一边干。”
“z,你说男人与女人是不是很有趣?螺丝与螺母,合在一起,完整无缺。”
……
“宝贝儿,我爱你。”
“小鬼,我投降啊,受不了你。”
“小猫,我的小猫。”
……
z变着法儿,叫着我的昵称,说爱我。那一年,我收到多少爱呢?多少爱也不抵用,时间总要走到最后,走到我心如止水的那一刻。
他是不告而别的。
我从酒吧上夜班回,z破天荒没来接。我有了不好的念头,赶至家,屋内已然没人,桌上压着一幅画:一个身影融在墨黑的夜色里,淡渺得仿佛要消失。四围有嶙峋的石头,有的缠着妖娆的草,有的寂然独坐。画面的空白处,有他潦草的字:晓苏,我很爱你,但这空洞的爱不足以支撑我们的未来。我知道人生没有两全的选择,离开你也许就是永久的放弃,我煎熬了一年,还是决定走。请原谅我,我有我的种子,需要在石头上开花。
你这个自私鬼,你走吧。我气得恨不能把画撕掉,纸嚓地一声裂开一个口子,我惶然停住,对着那条伤口,泪如雨下。泪水将画面染湿。一条混合的色带划过那个飘忽的背影,像一条永诀的河。
此后,我无滋无味地躺了几天,感受着小腹蔓延出来的疼痛一点点熄灭。我的青春也就这么过去了。勇敢、疯狂,但是免不了萧条。就像庄子那句话,“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爱的太急,太猛,总会难乎为继。
z走前,尚给我留了一笔钱,2万。是他问郑简要的,郑简是他的堂弟,在北京一家台企做中层。z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尚不知求人,却在离别我时给我钱,但我要钱做什么呢?它能换回失去的时光么?它能抚慰我此后漫长日子的孤独吗?
5年,我早就不等他。
我所期待的就是找个顺眼的人结婚,在北京有个真正意义上的家,把爸爸妈妈接到身边,过最俗气的小日子。我要的不过是这些。
4
此刻面对z,我有些愕然自己的反应。
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重逢——我要么扑上去又抓又打,泣不成声;要么冷漠地掉过头去,仇恨满满——就是没有办法想象现在这样:我们亲切但不亲昵,欢喜但不惊喜,激动但不激切,就像迎来久别的亲人、朋友,唏嘘丛生,但安于限度。
我们,怎么会这样?是早餐店冉冉飘荡的香味中水乳交融的那两个人吗?是穿过夜色的巴士中静静依偎听彼此心跳的两个人吗?我难以相信时间的无情。
但确实如此。5年,足能够把一个天真小姑娘变成一个随波逐流的老女人。年纪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态。我看过一段话,颇可表达我的心境:
我痛恨没在16岁上因为想象的爱情死去。我懂得那些适者生存,懂得那些因时而变,懂得苟活于世,但我所有的力气,都用来阻止那个问题:为什么?(此话语出自苏美)
z一直在罗里八嗦地说着废话,那是在缓和紧张;我则好脾气地微笑配合,淑女到神经痉挛。
“……这么说,郑简的前妻没来吗?”
“呃,是的,骗了你,怕直说是我你不肯来。”
等他说出这句话,我才停下脚步,在黯淡的声控灯下,找寻时间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他瘦了,也更老了,其余没有什么变化,眼睛依旧簇着狂乱的火焰。火焰令他有一种平时难见的风骨。
“晓苏,你更漂亮了,当然也很可爱,端木先生估计喜欢你。”z看上去一点都不嫉妒。
“你这几年去了哪里?”我低下头。
“我嘛,满中国跑。一边打工一边画画一边思念你。我知道我不配说思念这两个词,但事实是这样的。晓苏,你放心,我见你不是要干扰你的生活。我保证绝不会影响你的生活,我只是见见你。”
“你一直画吗?”我避开这个话题。
“一直。日子是苦的,逼得你把全部的心思用在创作上。走来走去,看形形□的人,经历形形□的生活,笔底的意蕴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