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他没有想要伤害他们。或许这是因为,他是乔托的朋友。汤姆没过多久就回到了苦柚树下。安娜发现他的眼眶通红,手里没有拿任何食物。她明白汤姆领回来的食物恐怕在他走出教堂后就被抢走了。他这么瘦弱,怎么能抵挡那些疯狂地渴望着食物的人?“我这儿有面包,汤姆,还是热的。”安娜双手捧起那剩下的半个面包想递给汤姆,却没有力气站起来,眼里映着那半边面包,越来越觉得它太少,因此自责地垂下脑袋:“对不起,我吃掉了一半。我实在太饿了。”她责怪自己没有早点儿想到这些。如果她没有吃掉那半个面包,他们两个可以依靠它再撑半个月。汤姆没有说话,他从不责怪她。他把她抱起来,凝视着她的眼睛。安娜也看着他。“安娜,我有新的工作了。我们可以去蒙托先生的庄园干活儿,做蒙托家的马车夫……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在庄园里找活儿做。”她听到汤姆这么说着,他充血的眼里泛着光,她觉得他像是要落泪:“安娜,你知不知道给你面包的那个男孩儿是谁?”安娜还攥着那半块面包,小声地回答:“他说他的名字是乔托。”“他是蒙托先生的教子。你知道蒙托先生吗?汤姆·蒙托,就是给大家食物的那位好心人。”汤姆说这话时嘴唇在颤抖,安娜不懂他为什么害怕,她紧紧捏着面包,不安地听他继续说:“乔托的父母是蒙托先生的朋友,非常亲密的朋友。但他们在战争中牺牲了,他们是英雄。现在乔托……住在蒙托先生家,蒙托先生像疼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他。”安娜记起自己的父亲。她曾听汤姆说过,他们的父亲在她出生前死在了战场上,和乔托的父母一样。那么,为什么他们的父亲不是英雄呢?安娜看看汤姆,再看看自己,而后想起了乔托。也许他们的父亲就像他们一样,是不同的。她有点儿哽咽。但安娜忘不了她在乔托面前时的感觉,她想她能够明白为什么乔托的父母会是英雄,而她和汤姆的父亲却不是。汤姆顿了顿,又告诉她:“安娜,以后我的名字就不是汤姆了。我有新的名字,要叫我詹姆斯,懂吗?”“为什么?”安娜轻轻问他。墨西拿港口湿重的海风拂过她的脖颈,她觉得空气潮湿得像是把她浸在了水里,她仿佛看到汤姆的眼睫上也沾有水珠。汤姆一直看着她的双眼,他沉默了很久。他的嘴唇冻得发紫,皱起的眉尖在打颤。安娜感觉到他在颤抖,她认为他应该很冷,于是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面庞,想要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带给他力量。汤姆眼里却淌出了泪:“安娜,记住我的话。那些上流社会的人……他们有善心,上帝指引他们施善,我们要非常感激。可一个上流社会的人或许会愿意用自己的财产来帮助贫困的人,却一定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和下层社会的人组成家庭。”他用双手捧住安娜的脸,低下头以自己的额头贴住她的前额,“记住它,好吗?”安娜并不懂汤姆说的话。可是她顺从地点了头,就像记住要活下去一样,将汤姆的这段话记在了心里。然后,她感到汤姆骨瘦如柴的双臂圈住了她,用力将她搂进怀里。汤姆把脸埋进安娜的颈窝,泪水滚烫。“对不起,安娜,对不起……”这年安娜八岁。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汤姆牵着她来到了汤姆·蒙托的庄园。他们从庄园的后门走进庄园,那是仆人和牲畜进出的通道。bg:03蒙托庄园要比安娜曾经居住的贫民窟大上不止一倍。安娜被允许在马厩和花圃之间活动。她在庄园里的工作通常是些杂活儿,比如打扫花农们居住的木屋,又或者清理羊圈和通往庄园后门的小径。在庄园内工作的花农都住在花圃旁简陋的小木屋里,他们总是穿着沾满泥土的廉价长靴,跟其他的仆人一样从庄园后门进出,天黑之前都在一刻不停地忙里忙外。出入庄园的仆人远远多过客人,而他们与贵客不同的不仅在于他们的姿态卑躬屈膝,还在于他们的打扮永远与体面没有关联,他们的鞋上永远沾着泥土,它们随着他们的步伐一遍又一遍掉落在后门的小径上,这也意味着安娜每天都需要一遍接着一遍将它们清扫干净,直到天黑后仆人们的活动消停下来。安娜从不吃晚饭。她总要等到所有仆人都去享用他们的晚餐,才能最后结束她一天的工作。而等她去领晚饭的时候,常常都只剩下最后一个面包和两口热汤。她会把这些食物留下来,带到马厩里,然后坐在马厩边的小石阶上等待汤姆——现在已经是詹姆斯,她等詹姆斯回来,再把食物给他,骗他说那是他的晚饭。安娜和詹姆斯一起住在马厩里,他是庄园的马车夫,几乎一整天都驾着马车在外。安娜知道詹姆斯并不强壮,他是饿着肚子长大的,可马车夫的活儿从来都不会轻松,她不能确定他是否每天都有吃饱,但她只能保证他的晚饭。乔托喜欢在安娜等待詹姆斯的时候来找她,偶尔还会带上那个红发男孩儿:他的朋友g。他们两个都是汤姆·蒙托的教子,但g不同于乔托,他不住在蒙托庄园,而是住在托尔托里奇小镇。安娜听说g的父母与汤姆·蒙托是旧识,然而他们夫妻俩早逝,留下了g和他的哥哥利恩。利恩是个赌徒,还跟黑手党多玛佐家族关系匪浅,所以汤姆·蒙托不常与他们兄弟两来往。安娜曾听过庄园里的仆人们闲言碎语,他们都认为乔托不该总跟g玩儿在一起,尽管蒙托先生没有反对。安娜不明白他们话里的含义,但她认为乔托和g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并且就算g的家境不比蒙托家,他也从来都是和乔托一样打扮得干干净净,不愁吃穿的。他们和她是那么的不同,可他们都不介意接近她,那么他们两人做朋友又有什么好苛责的呢?“安娜,安娜?”乔托在安娜脸前摇晃的小手拉回了她的思绪,她定了会儿神,便瞧见乔托从她身后钻出来,弯下腰揉揉她的头发,咧嘴笑道:“想什么呢?”安娜往后缩了缩身子,微微动了动嘴角对他怯怯地笑笑,没有回答。她已经结束了这天的工作,正揣着还没有点燃的煤油灯,坐在马厩旁的石阶上等詹姆斯回来。“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金发男孩儿不因为她的沉默而责怪她,他自然而然地坐到她身边,把背着手藏在背后的东西塞进她怀里,不给她拒绝的余地,赶紧收回手,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歉疚地对她微笑,金褐色的眼睛里却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没有教父那本漂亮,你不介意吧?”安娜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不轻,差点儿把手上的煤油灯摔下来,恍惚间看清了他塞过来的东西——一本装订粗糙的《圣经》,纸页的边卷儿有些泛黄,却干净完整。她张合了一下嘴唇,好半晌说不出话:“这是……给我的?”刚挤出这句话来,她就回过神,拿起那本《圣经》想要塞回给乔托,使劲儿摇着头:“我不能要……”“收下吧,这是我自己买的。我在镇上的鞋匠那儿帮着干活儿,也能自己赚点儿钱。”手脚麻利地站起来,乔托却像是打定主意要给她了,后退两步跳下石阶,硬是不给她还回来的机会,又试着劝服她,同时转移她的注意力,“我记得詹姆斯很希望去教堂听一次讲道?现在还没有机会,但你可以给他读《圣经》。我们上次读到哪儿了?”但是安娜已经吓坏了,她搁下煤油灯,捧着那本《圣经》就像是捧着灼热的碳球,根本没法将他的话听进耳朵里,急切地站起身要把书给他。乔托很聪明,他知道对于安娜的拒收需要冷处理,于是他丢下一句“我先去拿盏灯来”,就一溜烟儿跑向了庄园里的城堡,安娜不能靠近那儿。安娜怕得快要哭出来,她手足无措地看着他跑走的背影,甚至不敢大声叫他的名字。她只好重新坐下,像等待詹姆斯那样等乔托回来。乔托每回来找她时都带着一本城堡书房里的《圣经》,还有一盏城堡内燃着的煤油灯,在她等詹姆斯的那段时间里教她识字,教她念圣经。安娜迟钝地发觉乔托今天忘了带煤油灯来——或许他是故意的,这是他事先准备好的开溜的理由。他总是那么聪明。马厩离庄园后门不远,却与城堡相隔将近半个庄园,黑夜降临后这儿得不到来自灯火通明的城堡的光,哪怕是一星半点儿。在听见马蹄声以前安娜都不会点燃煤油灯,庄园给他们的煤油少得可怜,她只能在迎接詹姆斯时点上一会儿。乔托走后不久,安娜还像过去一样安静地坐在石阶上等待詹姆斯的归来,没想到率先等到的是一阵窸窣声,她听出来那是花农沾满了泥的长靴踩在石头路上的声音。安娜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她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庄园后门钻进来,肩上还扛着一团黑乎乎的大东西。安娜并不担心那是小偷或者强盗,她知道庄园的后门有好几个守卫看着,没有歹徒能够进来。然而她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那个花农肩上扛着的东西在动,还隐隐发出女人的声音。安娜以为自己明白什么了,她猜测那或许是一个妓女。她不是头一次看到花农带妓女回来,他们喜欢躲在羊圈旁的甘草堆里快活,有时安娜看着詹姆斯吃完饭的时候也能听见他们的动静。还有的花农没有那么多闲钱,他们不去找妓女,他们会偷偷溜进羊圈里对母羊干尽龌龊的事情,那时候安娜听到的就不是女人的哼哧,而是母羊怪异可怖的惨叫。她时常被那声音吓得发抖,甚至浑身痉挛,不可抑止地想起几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撕碎似的疼痛仿佛还在折磨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