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任的声音不见了,电话中只听到脚步声,哗哗的水声,电话没挂,空白了很久,他说:“不好意思,我刚在办公桌上趴了会儿,梦到我小妹了。”我说:“哦,有什么事你说吧。”电话那头咳嗽了一声,说:“早上有个企业家来杂志社,说对你的作品有点兴趣,问你愿不愿意往更高的地方发展。”我正喝水呢,给喷了出来,我说:“老任你想呛死我吧,我那时就和你说过,跟着你干,我不会跳槽的。”五年前,我落魄到极点,是老任赏识我,给了我一碗饭吃,为了这份恩情,我曾经半醉不醒地告诉他我愿意和杂志共存亡。也许这也是祝欢跟着我“共存亡”的原因,落魄无路的人总会心存感激,也许我们都是无怨无悔的人。记得老任说过,他有个小妹,可惜早年就夭折了,他说那时在公园里吸引他的,先是我的画,再是我这双眼睛。他说他一辈子有两次恍然,错把面前的女人当成他小妹。一次是在他家乡的时候,一次是在见到我的时候。他还说,他曾做过罪孽深重的事情,那天在饭馆,他喝醉了,喝的是三块钱一斤的劣酒。我当时安慰他,我说事情都过去了,你这不来北京了么,好好开始新生活吧,像我一样。也许我弟说得对,我和老任一样,也是逃避着过去,迷失在繁华城市中,潜意识不愿记起过去。电话中再度传来咳嗽声,老任说:“夏洛,这又不算跳槽,那位刘先生说,你可以继续待在杂志社,等你红了,我们《美色时代》也会跟着走红,你考虑一下吧,明年。”明年?听到这两个字,我心里忽然沉了一下,我几次去杂志社串门,几次听到他们在担心明年的饭碗,他们说明年国家将对我们这种边缘刊物进行大规模清理,别说还有没有饭吃,刊号或许都要被收回去,特别没有资金没有后台没有人脉的我们,在严打中注定是风雨飘摇的命运。得过且过的我,天近黑的时候,我对老任说:“我想通了,我去和那位企业家见见吧。”我见到了刘先生,刘先生又带我去见他的上司,他说他的上司才是真正欣赏的我伯乐。约的地方是一个叫蓝雅的茶座,离我家不远,我和任家海每当手上有闲钱时,就总爱泡在那里头装x,老任架个眼镜抱个笔记本儿装知识分子,而我拿个2b铅笔和速写本儿装艺术青年,用老任的话来总结,我们就是俩二逼。当然,我俩手上有闲钱的日子不多,所以我俩成为二逼的日子也并不很多。这家蓝雅很有特色,里面有几块钱一壶的平民装菊花茶,也有几千块钱一壶的「普罗旺斯希拉瑞莉精装田园菊」花茶,我总指着价目表的最后几页对老任说你看你看这就是用来强奸冤大头的,将来爷有钱了也去开个茶座,茶名么,一定都要取二十字以上的名儿,比如「巴伐利亚古典名品有钱人士装x必备阿尔卑斯白雪玫瑰霜露养颜花茶」之类的,售价八百八十八,至于成本,白开水一壶,冰糖两块,玫瑰花两支,加起来不到八块钱。我说:真他妈赚啊!老任说:光明钱途啊夏洛我们辞职吧!然后我们两个二逼就在四周一群精英人士的诧异目光中嘿嘿直笑。当然,我们直到现在都没有辞职,就像我直到现在依然分不清所谓「普罗旺斯希拉瑞莉田园菊」和一般菊花有什么差别。在二楼一处雅座,我见到了刘先生的上司,陈董。陈董戴着无框眼镜,双手指尖搭成塔状,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他说:“你好,夏小姐,我叫陈书俊,是南方陈氏海运集团的董事长,你可以叫我书俊。”然后他微微含笑朝我点头,神色亲切而不失分寸,风度啊,我心里感慨,又看到了他左手大拇指上一枚碧绿的翡翠戒指,我想起书上说,这代表权贵、运气和严谨。“你好,陈先生。”我礼貌地与他握手。一番客套后,陈书俊开始翻菜单,我趁机对着玻璃窗拼命按平我乱糟糟的鸟毛头发,我想他这么有风度的人,我也不能丢了形象。最后陈书俊把菜单翻到最后一页,点了一壶「普罗旺斯希拉瑞莉精装田园菊」花茶。我:……陈书俊问我:“夏小姐在看什么?”我说:“这茶真漂亮,陈先生真有眼光。”陈书俊笑了起来,说:“夏小姐真是个有趣的人。”随后他拿了两个水晶杯,替我倒了一杯,他说:“夏小姐不用客气,以后我俩合作了,就当自己人看待。”我嘿嘿笑了,这人还真亲切,我很没形象地拿杯子喝了一大口,呃,好苦!我问服务生:“这是不是忘了放糖?”结果那服务生像看白痴一样的目光看着我说:“小姐,五块钱一杯的普通花茶才放糖,您喝的可是价值不菲的名品,普通冰糖不但会破坏了它的原汁原味,还会降低您的格调,如果您确实需要,可以买配套的「希拉瑞莉精装花茶冰糖粉」,才二百八十八一包,不贵。”于是我瞬间明白了装高贵的玩意儿都不能放糖,我说:“其实我更喜欢阿尔卑斯纯天然琉璃冰霜栀子糖,您这没有卖么?”服务生愕然说:“没有。”我说:“这都没有,还开什么茶座。”服务生怏怏然走了,他一走,陈书俊就大笑起来,他说:“夏小姐不但有趣,还是个妙人儿,我对你越来越有兴趣了。”我哈哈笑了:“过奖过奖。”这时热茶的蒸汽模糊了陈书俊的眼镜,他摘下来,擦了擦,我一抬头就看到了他的素脸。竟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我又分明没有见过他,我心里奇怪着,再次偷偷打量他的时候,他已经重新戴上了眼镜,我只好作罢,也许是从媒体宣传上见过他这类企业领头人啊什么的吧,我安慰自己。这时他说:“我这些天在北京会朋友,恰好看到长生大师签售会场的闹剧新闻,偶然在视频中见到了夏小姐,我觉得我似乎在哪儿见过你,那时就留心了一下。”我靠啊,大签售会场的人是景深那禽兽啊,我一良家妇女误入镜头,简直太丢人了啊,我开始还暴躁着,可听到陈书俊最后一句话时,我心跳就瞬间停止了,头顶幽静的灯光窗外流水的车灯它们都似乎在同一时间旋转、爆炸起来,耳边仿佛有什么呼啸而过的风声,那些一夜间飞走的再也寻不回来的年华,它们在风声中变换着,四散着,我依然看不清它们的色彩,我只知道我的手已抓不稳手中的茶杯。陈书俊的声音继续响起:“我于是让小刘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夏小姐是一名很有天分的画家,我就特意找来夏小姐的画一幅幅看了,越看越是喜爱,我想以夏小姐的才华,足以拥有更好的前途,而不是埋没在三流小刊物里,比如我们集团,目前正准备向文娱圈子开拓,一位有才华的美女画家无疑是最好的代言人,夏小姐,我很看好你。”他又说:“我后来联系了杂志社,他们说你坚决不肯跳槽,你的善良和心态让我更加感动,但你想必也清楚,现在的形式下,贵刊的前景并不乐观,所以我就约了夏小姐出来聊聊。”我握着茶杯,我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抛下老任他们一个人单飞的,那是我一无所有的生命里,最珍贵的财富。“陈先生想怎么个合作法?”我试探着问他。陈书俊半眯着眼,慢条斯理地喝茶,似乎享受着远在普罗旺斯的阳光,他说:“夏小姐出道那么多年,画作也足够出好几本画册了,但贵刊并不注重包装明星画手,不如把版权交由我们的人来策划?一方面是为我们自己的企业打广告,一方面也是捧红夏小姐,你可以放心,稿酬一分都不会少你的。”我想了想,这和老任的杂志并没有冲突,况且老任他们的确没有捧人的打算,我就点头了,我说:“我以前的作品是不少,但能登上大雅之堂的,恐怕不多。”我想《一流插画家夏洛的三流画集》之类在河蟹大陆上市是绝对无望的。哪知陈书俊哈哈笑了,他说:“夏小姐尽管提供作品便可,至于雅不雅的,这年头,有钱的地方,就是大雅之堂。”我:……我瞬间明白了,这就是一个砸钱的主,不过砸的不是我的钱,所以我并不心痛,我说那我回去问问我衣食父母的意见,他说好,接着又客套几句,天南海北地聊着,天晚了,最后他说,他开车送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