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我坐在陈书俊的车里,他这么说:“特别是夏小姐这样的漂亮女孩子。”我试探着说:“我的脸都差点被医院毁了容,陈先生您这不是损我么?”我以为陈书俊会有什么反应,那种熟悉感,如果他是故人,或者从前认得我——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淡淡地说:“看美人不在脸,而在眼,眼能反映一个人的心,夏小姐的眼睛是我见过最美的两双之一。”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干净,斯文,恬淡,再是轻佻的话,用他的声音说出来也不轻佻了,我听着,没有任何反感,“那另一双呢?”我好奇地问他。陈书俊笑而不答。我在楼下与他道别,说了谢谢,转身上楼去,天黑了,楼道里更是一片黑,我扶着扶手走得飞快,可命运说见到光明的路上总有坎坷,这不在楼梯转角处,我又和一人撞了个满怀。“你神经病啊你,眼睛瞎了吧?走路专撞人啊你?”李培培特有的尖嗓音在漆黑的楼道中响起来,接着一个幽幽的手电光照在我脸上,她看清了。“哦哟,我道是谁,果然是个神经病,啊哈,不但是神经病,还是精神病,正义你说是吧?”李培培用胳膊捅了捅身边,我才看清张正义也在。“洛洛,又停电了,我们去看电闸。”张正义傻笑着向我解释,胳膊理所当然地被李培培拧了一把,我这才想起刚进楼时,好像的确没看到有什么灯光。年久失修的旧楼,就是让人郁闷,特别是一到夏天用电高峰,这电闸跳得那叫一个欢,闷热的空气里我看着狗男女打情骂俏的架势一阵反胃,“你们让让,我要上楼。”我说,难得今天心情好,没理由叫他们破坏了。可是,如果李培培会让路,那她就不叫李培培了,她大骂:“哎哟你个精神病,撞了人连道歉都不会说么?你妈怎么教你的啊?”这时楼上又走来一个人,他手中拿着蜡烛,一双眼睛在烛火中垂敛而慈悲,他径直从李培培张正义两人中间穿过,大概是怕蜡烛烧了衣服两人竟也没有拦他,他走到我面前,他说:“洛洛,我们回家,不要和疯子一般见识。”“喂,谁是疯子啊你他妈才是疯子……”李培培的声音飚到一半,就被张正义捂住了嘴,估计是张正义认出了这位就是供他家每月四千房租的资本主义财主。我耳中只剩下李培培和张正义两人互相吵骂的声音,甚至这些声音都远去,这世界只剩下安静的我们,我想我永远忘不了这一个夏夜,我就像个孩子一样乖乖跟着一个男人走上楼,他不说话,脚步很轻,一只手轻轻拉着我,我竟也没有拒绝。我说:“谢谢你啊景深,想不到你还会用蜡烛。”他依旧不语,垂下的乌黑发丝中,我隐约见得他嘴角微微的颤抖。这五年漂泊如狗的生活,我没有哭过,没有恨过,我像个刺猬一样在水泥森林里挣扎求生,我忍受着唾骂忍受着白眼忍受着歧视,我练就了毒舌练就了脸皮练就了骨气,我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怜悯不需要施舍,我相信着自己是金刚的身板和钻石的心,就如我相信总有一天我和老母能过上好日子一样。可是温柔呢?烛火漫开的,是无法拒绝,无法忽视的温柔,在孤独的黑暗里,他恰好击溃了我长久的坚强。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微妙心情,我从来没想过,当一个人变成两个人的时候,当有人站在你身边为你说话的时候,世界会变得如此美好。走到五楼,还差一个台阶了,景深忽然停住步子,拉着我的那只手倏然收紧,但没有离开,另一只手中的蜡烛火光闪烁,他整个背倚靠在墙壁上,昏暗的夜色里,我看不清他的眉目,他柔软的发丝垂在眼前,烛火总也晃不到他的脸。“怎么了?”我打趣他说:“你不会是在想往左还是往右走吧?”左边是我家,右边是他的租房,其实按照小说中的狗血桥段,只要他拖着我,无论往左还是往右,都是安着一颗禽兽心,但我又分明觉得,他现在一点儿都不像那些油嘴滑舌的禽兽。可是他过了许久,才轻声说:“既然已经有人去看电闸了,那我们慢慢等吧,你来不来屋里坐坐,有黄桃罐头吃。”声音亲切,真像个邻家大哥。景深洗了把脸,我还在吧嗒吧嗒地大吃,他说:“以后晚上还是少出去吧,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我含糊地说:“好。”景深在我对面坐下来,我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蓦然想起他在楼梯上那一下停顿,就好像是强忍什么疼痛或是晕眩一样,我说:“你没事吧?你别吓我啊。”他摇头说:“没事,可能是中暑了,今天为今良义的事情,在外面和律师跑了一天。”我嘴里的食物很没形象地喷出来,我说:“你还准备告他?他已经身败名裂了。”他说:“我也不愿痛打落水狗,但不得不这么做,他毕竟是我祖父的徒孙,这两年,他骗了太多人,必须给他一个教训。”我点点头,说:“也对。”我还记得会场上的大婶,还有那些盲目的信徒,甚至我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好多人砸锅卖铁,好多人倾家荡产,好多人千里迢迢来京城,就为了求一个迷信。看今良义在会场上堂而皇之的开价,我就能想象他已赚了多少昧心钱。我嘴里咽下最后一块桃肉,我开心地说:“我今天见了个企业家,丫想给我出画集,捧我出名,改日有戏,我送你一本哈。”景深默笑,只打开半个月后,酷暑中的北京城终于迎来了一场大雨。这傍晚的雨下得我小心肝舒畅,连带着落笔的速度也舒畅飞快,画稿中的男主角,不知从哪一天开始,都一个个带上了几乎相同的特征,不是那慈悲的目光,就是那温柔的笑容,抑或是凝神削峭的侧脸,默垂遮眉的额发。有没有这样一个男人,他走路很轻,背影很重,他离你很近,目光很远,他平静如水,肩膀如山,他眉目柔和,神采卓然,他如一株在暗夜中蓬勃生长的树,枝叶深浅,惜君华年,而那些浓浊的年轮未尝在他身上烙下岁月流火,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远观尘世海潮,潮中众生,众生有情,情深为景,景深有年,年如刀锯,在我空白的记忆里,刻了深深的一道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