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佑笑笑没有说话,在椅子里坐下来,端起茶杯吃了两口。
李光地犹疑了片刻,终是说道:“先前王爷让我只管看着,我看到了。只恕我实在愚蠢,没看透,更未曾看懂。莫非王爷早就预料到了此事?”
齐佑抬眼看向李光地,坦白说道:“预料到了,又没预料到。”
直郡王先前问的那些话,齐佑没撒一句谎。
关于那些传言,也全部为真。齐佑有催人还钱,有与人聊家常,有问过会馆里商户的盐价钱。
他就是要将水搅乱,搅浑,搅得他们心神不宁。
乱了之后,就可以快刀斩乱麻。
齐佑压根没想过要讲两淮盐务从头查到尾,一笔烂了多年的账,根本无处可查。
只要抓住源头,彻底解决问题即可。
齐佑也没有对李光地说谎,他早就预料到九阿哥他们一系,不会只凭着他一句话,就双手奉上银子。
既然齐佑去要钱了,九阿哥总得装模作样还一些。要还钱,他绝对不会悄无声息还了,会如宜妃那样,去康熙面前哭诉委屈。
九阿哥他们知道,康熙才是他们最后的靠山。
但他们不知道,“盐”字一出,康熙始终沉默,未出面阻止齐佑,这个靠山就不存在了。
康熙可以允许亲信贪污,卖官鬻爵,欺压百姓。如曹家欠了上百万两的盐税,康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但九阿哥他们将手伸到盐务上面去,曹家管着两淮,中间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才是康熙最为忌讳与忌惮的事情。
涉及到江山社稷与无上权势,康熙不会轻易放过,亲儿子一样如此。
太子与直郡王两系,同样不会放过他们。
齐佑没料到九阿哥敲锣打鼓来还钱,恰好遇到了直郡王在这里。其实哪怕没遇到,他与太子也应当会暗中出手了。
李光地捧着茶碗,感慨地道:“自古户部国库乃是重中之重,王爷辛苦了。皇上只怕知晓了此事,要传王爷去问话。我斗胆多说一句,眼下正在科考,着实不适合闹大啊。”
科举刚进行两天,考生们还关在贡院考试。齐佑手指敲打着案几,垂眸没有做声。过了片刻,突然说道:“不知今年两淮,会考中几人。”
李光地楞在了那里,齐佑朝他笑笑,继续说道:“还有江西。”
江西巡抚噶礼,贪婪无度,百姓苦不堪言。他被罢过一次官,很快就复起,重新回了任上。
齐佑脸色淡下来,肃然说道:“李大人,这次科举考完之后,希望你与张先生仔细监督阅卷。百姓被刮过一次又一次,总有一天,会被刮
得血肉横飞,灰飞烟灭。”
大学士兼管礼部尚书张英负责今年的科考,他当年曾教过齐佑,故他以先生相称。
李光地想到张英以身体年迈,多次向康熙请求致仕,沉吟了下,说道:“张大人身子不好,不如这样,届时王爷若有空,可以前来指点一二。”
科举这种敏感事情,人人都会回避,身省得惹火烧身。
齐佑却想都没想,说道:“我再想想,看是否可以公开审阅考卷。让翰林院以及读书人,百官都来阅卷。到时候大家都可以见识一下,大清各地的举人们,究竟学识如何。”
李光地直觉此事与齐佑提到的两淮有关,惊骇地望着齐佑,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两件事情碰到一起,正好能一并顺手解决掉。两淮包括江南的科举考场,早已混乱日久,臭不可闻。
齐佑直视着李光地,问道:“李大人,你可还记得,当年你为何而读书?”
为何而读书?
李光地神色恍惚,他好似已经忘了,最初为何而读书。
齐佑淡淡说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多威风啊,光宗耀祖,永世其昌。这样的书,不读也罢,考试,不考也罢。”
李光地认识了齐佑多年,今日两人虽没说几句话,却好似重新认识了他。
将齐佑这些年所做的事情,前后一回想。无论哪一件,他都担得起“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
他才是真正的读书人,不像那些考生,最
后不过尔尔,只为了永世其昌。
李光地自嘲唏嘘,他这一生,宦海沉浮,为了做官而做官,已疲于奔命多年。
门外,李光地的随从探头,恭敬禀报道:“王爷,大人,皇上差了人来,请你们前去乾清宫。”
李光地神情微凛然,心道来了。看向齐佑时,目光不自觉带了几分担忧。
齐佑神色如常,放下茶碗,掸了掸衣袍下摆,站起身往外走去。
李光地自愧不如,心思重重跟在了后面。
走出几步,齐佑脚步微顿,转过身冲着李光地轻快一笑,说道:“李大人,我准备彻底改变盐业,杜绝私盐,让所有老百姓都能吃得起盐。等下,你若不支持我,还请你袖手旁观。”
李光地脑子一轰,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先前闹出这么多事情,不过是小菜一碟而已。
眼下齐佑的打算,釜底抽薪,两淮盐商,说不定会成为过去,不复存在。
李光地的鼻尖,似乎闻到了腥风血雨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