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皆知太子逼宫,康熙心情抑郁,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触霉头。这一日,康熙正在南书房听张廷玉讲书。心事成病,连日来因废太子的事,他的精神都不大好,此时正半眯着眼,有点昏昏欲睡的模样。张廷玉说到空隙处,抬眼飞快打量了帝王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他们父子两代为官,皆得这位帝王重用,可谓皇恩天恩与知遇之恩并重,父亲张英已经致仕荣休,他却是今年刚刚入值南书房,前途大好。只是康熙,却也渐渐老了。虽然帝王养尊处优,保养得极好,一头发色也不见星白,却掩不住眼角皱纹悄悄爬起。废太子一事,更给了他沉重的打击,只怕一时半会也恢复不过来。只是如今太子被废已成定局,谁又会是帝王属意的储君?想及此,任是张廷玉定力再好,也不由微微乱了心神,嘴里讲书的速度自然也就慢了许多,只是康熙似乎也没有察觉,正歪着脑袋半靠在软枕上,疲态尽显。梁九功轻轻走了进来,眼见这一幕,踌躇了一下,便想退出去。不料康熙却突然出声:“什么事?”梁九功唬了一跳,忙道:“禀万岁爷,三爷在外头求见。”“传。”张廷玉闻言便望向帝王,等他示下。康熙却示意他无须告退,他只好看着胤祉走进来,起身行礼。胤祉请安之后,见康熙并没有让张廷玉退出去的意思,眼珠子转念一想,心头有些得意。也罢,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只怕是越多人知道,就越好。“皇阿玛,儿臣有一事奏报。”“嗯?”胤祉迟疑道:“事关重大,儿臣也不敢随意乱讲,只是大哥宫中有人来向儿臣密告一事,说大哥府上藏着咒乩厌胜之物,竟似,竟似……”“竟似什么?”康熙倦意去了大半,直起身体,目光灼灼盯着他。胤祉被看得一阵心惊肉跳,忙低下头去:“竟似在诅咒什么人,上头还贴着生辰八字!”说罢,他趴伏在地上,动也不敢动。旁边张廷玉暗暗叫苦,也听得冷汗直冒,这种事情,臣子知道得太多,并不是好事。良久,康熙方才出声,却是一字一字从牙缝蹦出。“马上派人,到胤褆府上搜查!”圈禁搜查的结果,自然正如三阿哥所说,两个绢布所制的偶人,中间塞满棉絮,头顶插了根针,面上还贴了张纸,上面写满生辰八字与蝇楷诅咒。康熙一手握着一个人偶,神色冰冷。甲午,戊辰,戊申,丁巳。这是康熙的生辰八字。他对西洋的天文地理颇感兴趣,也了解甚深,素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但是随着年纪渐大,也不由变得多疑起来,此时摆在他面前的,正是诅咒自己的人偶,而那个下咒的人,极有可能是自己的儿子。愤怒到了极点,声音反而平静下来。“传胤褆进来。”大阿哥此时早已没了往日的神采飞扬,脸色青白,胡渣布满腮帮,哪里还顾得上御前示仪。他步伐踉跄地跟在梁九功后面走进来,抬眼就看到站在康熙跟前的胤祉,不由两眼通红欲裂,便想扑上前去拼命。“胤褆。”康熙一个声音,顿如冷水浇灌而下,大阿哥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顿时跪拜匍匐在康熙脚下。“皇阿玛……”康熙将手中的人偶丢至他面前,没有说话。大阿哥瞧了一眼,颤抖道:“求皇阿玛明鉴,儿臣从未做过此等不忠不孝之事。”康熙淡淡道:“胤祉,你来说罢。”三阿哥觑了康熙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又望向大阿哥,对着他目眦欲裂的神色,扯出一个笑容。“大哥勿怪,我这也是秉公处理,你府上的主事陆海真,可全都招了,他怕你行此大逆之事,牵连妻儿满门,这才将此事报予我。”“秉公!”大阿哥冷笑,“你管的是礼部,又不是宗人府,秉什么公,处什么理,那个姓陆的,只怕是你一早就安插在我府中的眼线吧?!”胤祉轻咳一声:“这么说,大哥是承认人偶是你所放的了?”“放屁!”大阿哥恨不得扑上来将他撕碎。“那本来就不是我放的东西!”“大哥,你与二哥不和已久,这是满朝都知道的,如今二哥忤逆,你有此心,也是人之常情,若在皇阿玛面前能坦白认错,也不至于……”他字字句句,竟都将大阿哥往死路上逼。“住口,我知道你就盼着我死,你好取而代之!”胤褆指着他破口大骂:“你以为胤礽倒下去了,就能轮到你了!我告诉你,少做这痴心妄想的美梦,你……”“闭嘴!”康熙怒喝出声,打断了他,冷冷道:“朕告诉你,你也少做这痴心妄想的美梦,你觉得把朕和太子都咒死了,皇位就是你的了?”大阿哥一愣,指天誓日道:“儿臣冤枉,皇阿玛,儿臣就算诅咒太子,也不可能对您……”惊惶之下,竟是口不择言。胤祉心中一喜,正欲落井下石,便听康熙喝道:“够了!”“畜生!”康熙冷冷道。那一刻,大阿哥分明看见康熙眼里毫不掩饰的厌弃,心底蓦地就涌起一股深沉的绝望和寒意,一直蔓延到头顶,直至遍布全身。“皇阿玛……”他喃喃道,瘫坐在地上。“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拖下去,囚于宗人府。”康熙淡淡道,却似全无一丝感情。堂堂直郡王成了阶下囚,也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情。眼见胤褆被带走,胤祉上前半步,道:“皇阿玛……”“你说太子疯癫,是不是这诅咒人偶所致?”胤祉心头一突,张了张嘴,半晌才迟疑道:“这,儿臣以为,太子逼宫,已是犯上之举,无论事因为何,都不可轻饶……”“不可轻饶,”康熙重复着这四个字,似在玩味。“方才对大阿哥咄咄响鼻,此时又对太子不依不饶,你就当得起仁孝二字了?”胤祉身体一颤,慌忙跪下。“皇阿玛……”“下去吧。”康熙闭上眼,不再看他。“皇阿玛,儿臣……”“下去!”康熙一拍桌子。胤祉不敢再说,只得悻悻退下。梁九功侍立一旁,从头到尾却不敢发一言一语。御前总管太监,这位置看起来风光无限,连地方督抚在他面前也得客气三分,却不知风光极致也危险丛生,这耳中所入,多是天家秘辛,知道得多了,终有一日,命也就到头了。“老四和老八什么时候回来?”冷不防康熙却突然起身,梁九功忙服侍他穿好靴子,闻言却是一愣,方道:“回万岁爷,这算算日子,才十来天,八爷的伤,怕是没好得那么快吧?”他说话向来不往死里说,常常是语意两可。康熙却习惯了他这种几近谦卑的说话方式,沉吟片刻,皱眉道:“这也太长了。”梁九功伺候康熙这么多年,又怎会不清楚,皇帝显然是因为刚才的事情,一下子对三个儿子都失望透顶,自然而然想在其他儿子身上找回些安慰。“要不奴才去让人通报,让四爷和八爷早些回京?”“也好。”康熙穿好靴子,起身急急走了几步。“备轿,朕要去……”下面的话却夏然而止,帝王的身体突然毫无预警地往前栽倒。只听得身后梁九功一声凄厉喊声:“万岁爷——!”没有风的夜晚显得有些闷热,胤禩因伤口的缘故,却还不能平躺,只能侧着一边没有伤着地方,是以晚上都睡得不大踏实,有时候甚至还会发起低烧,胤禛为了方便照顾他,便从自己住的地方搬到这里来,兄弟俩同榻而眠,也不算什么异事。“什么时辰了……”胤禩喃喃道,有些神志不清,他睡至半夜,背上流起汗,只觉得身上黏糊糊的不太舒服,偏双眼又酸涩得睁不开,也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脱口便问。“子时。”胤禛睡得很浅,被他一翻身就闹醒了,也不想再让别人进来,伸手拧了毛巾便帮他擦起背后的汗。“嗯。”胤禩迷迷糊糊地应着,蹙着眉头就想翻身平躺下来,被胤禛一手拦住,一边低声哄道:“你这伤还没好,平躺会压着伤口,忍一忍。”胤禩嘟囔了两声,也不知道清醒没有,终究是听了话,仍旧皱眉侧睡。胤禛虽觉得胤禩难得迷糊的样子十分可爱,却不忍他受如此折磨,只得从旁边捞了一把扇子帮他扇风。习习凉风让胤禩渐渐松开眉间皱褶,眼看总算能睡个好觉,冷不防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敲门声响起。“爷!”胤禛的贴身小厮小勤喊道,声音刻意压低,又显得急促。胤禛皱眉,起身去开门,还不待他沉下脸色,小勤便急急道:“爷,宫里来了人,让您和八爷即刻启程回京!”封王胤禛的耳目速度再快,也快不过康熙派来的人。眼见来人风尘仆仆的身影,他再聪明,也只能胡乱猜测。如此着急地在深夜里召人回去,是京城里发生了什么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