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发作也就罢了,如今丈夫累了半天来抚慰自己,也是出于好心。且程秀英心里明白,程谦只因命不好,遇上了天灾方不得回乡,否则断不至做了赘婿的。与他相处,且知他模样好、脾气好,又会办事,平素对她也好,也是难得的如意郎君。程谦是个赘婿,处境本就尴尬。如今自己脾气上来,倒把他又埋怨一回,他也不好发脾气。程秀英有些讪讪:&ldo;我也是急,家里你也知道的,总是你多担待。叫李妈妈把大姐儿抱来罢,可怜见的,我还没多看她几眼呢。&rdo;两人一个真心道歉,一个有意谅解,倒也别有一番风趣。李妈妈把大姐儿抱进来时,小夫妻又已和好如初了。头回做父母,两人都觉得新鲜,纵是个女儿,心底小有不足,也看大姐儿与别人不同。一个点着大姐儿的下巴,一个轻抚她的小脑袋,心中自有一番甜蜜。程秀英叹道:&ldo;万不要像我,事事烦心。&rdo;程谦道:&ldo;那就叫她使唤兄弟去,只管把她打扮得像朵花儿,嫁个好人家。&rdo;又说些女儿长得像谁一类的傻话,正在其乐融融处,小喜却脸色不太好地进来了:&ldo;娘子、郎君,吴家来人了,说要看大姐儿,叫门上程福拦下了。&rdo;程秀英气得柳眉倒竖:&ldo;他们还来作甚?!你又回我作甚?这还用回?还不与我打出去!&rdo;吴家程秀英发火,程谦也跟着头疼,大喜的日子遇上这等烦心事,是谁都要生气的。小喜见两位面色不愉,快要哭了:&ldo;大姐儿的好日子,这般闹,总是不好看。&rdo;程秀英定了定神问道:&ldo;都来了谁?太公和阿婆知道了么?唔,他们一定是知道了,我娘知不知道?现在谁在门上?&rdo;小喜道:&ldo;我从门里看了一眼,来了个人,有男有女,那个……不在里面,打头的是个老妈妈。太公和老安人必是知道了,没人往佛堂里传……&rdo;因素姐常年吃斋念佛,家下人等便称她那间供佛像的屋子为佛堂了。程谦道:&ldo;老人家都上了岁数,还是我去看一看罢。&rdo;程秀英恨恨地道:&ldo;他们不给我脸,你也不须给他们留情。&rdo;程谦微一颔首:&ldo;至多不过一闹,那些人也掀不起风浪来,就是恶心一下,并不是大事。&rdo;程秀英气鼓鼓地点了点头。小喜见此情景,一缩头,立到床边一声不敢再吭‐‐吴家人是最能使娘子生怒的,此时最好不要在娘子面前出头。程谦一掀门帘出去了,程秀英恨得捶床。程谦在门口遇到了程老太公,程老太公一脸沉肃:&ldo;你也知道了?一道看看罢。&rdo;言罢并不搭理吴家人,只让程谦来应对。程谦一眼扫过去,心头先泛起丝厌恶。他先前过过富贵日子,次后虽落魄了些时日,见多了市井百态,吴家来的这些人,还是让他恶心。出身的影响仍在,程谦极不愿见衣饰不整之人。吴家打头的是一个老婆子,看着像有五、六十岁了,她身后的一男一女,三人在门口一通乱拥,已经是衣乱发蓬,十分不成体统。这就是吴家来人了。‐‐‐‐‐‐‐‐‐‐‐‐‐‐‐‐‐‐‐‐‐‐‐‐‐‐‐‐‐‐‐‐运气不好的人总会遇到几门掰扯不清的极品亲戚,吹不得打不得,不想翻脸就得忍着,纵使翻了脸,还要防他使坏。吴家就是一个让程家人恨得咬牙的存在。这吴家,乃是程秀英的亲生父亲家。吴家过世的太公是个老秀才,家有几亩薄田,养了两儿一女,儿女都念几本书,识几个字,日子原也过得下去。天有不测风云,有人旦夕祸福。穷文富武,先是吴大郎屡考不中,空费了许多银钱。吴老秀才本对儿子寄予厚望,失望之下又一病不起,看病把家中银钱花了个精光,病没看好,人还死了。他这一去,秀才娘子也病了一场跟着去了,吴家大郎业已娶妻,张罗着卖田卖地办完丧事,家底子也没了,还欠了些债务。若吴家还有原本的田产,日子也能将就过下去,然而田已卖了,再无出息之项。幸尔兄弟俩还识得几个字,替人抄一点书、写几封信,也能赚几个钱糊口。只恨家中人口太多,除却一弟一妹,吴大郎自己尚有妻儿要养,眼看二弟一年大似一年,却是一文娶妻的钱也没有了,连饭都要吃不上了。妹子只得早早送人做了童养媳,这弟弟总不能也送人做童养媳罢?三年孝期一过,吴大娘子又怀孕生子,一年之后吴大郎便统共有三子两女,又舍不得卖掉溺死。女孩儿养到七八岁上,便可步她们姑母的后尘,还能省一注嫁妆钱,否则备不起嫁妆恐也嫁不出去。儿子还没长大,且不用愁,愁的是弟弟长大了!无奈之下,吴大郎只好把弟弟送去做赘婿。做赘婿极其丢人,却也不失为过不下去的人家的一条活路,况且吴家也没钱给吴二郎娶妻了。恰遇上程老太公为女择婿,一看这吴二郎生得也是端正,也识文解字,家贫是因为父母之丧,并不是因为游手好闲。吴太公曾做过秀才,程老太公也是知道他们家的,吴家兄弟也知些礼仪,性情也算和顺。程老太公便与妻子商议:&ldo;素姐性情柔和,必辖制不住夫婿,须得一个知礼和顺的,待你我百年之后,素姐方才不至被欺负了去。&rdo;林老安人想的却是:&ldo;不是他们,难道要寻庄稼汉?一朵娇花似的女儿,也只有配个斯文人方好。没了吴二郎,上哪里寻个斯文人肯做赘婿的呢?&rdo;老两口商议毕,也央了中人,也写了契书。程老太公因想,吴家自有大郎延续香火,自家女儿又不顶大用,须要个男子相伴一生给她倚仗,便要立一个死契。这契书与程谦立的就不一样,没个年限的,乃是一辈子的事儿。吴家兄弟犹豫许久,想拿乔,却也耗不下去‐‐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就这么定了契书,往衙里备了案。吴二郎自入赘之后,亦改姓程,把绢罗衫替了粗布衣,不必吃糠咽菜,细米白面管够,闲时还能看程老太公之藏书,又有娘子塞他零花钱为岳家巡看铺子还有孝敬。除开林老安人略厉害,程老太公却极讲理,素姐又实是个温柔淑女。日子过得比在家舒服了何止百倍?只是吴二郎这赘婿做得极没职业道德,早忘了快要饿死时发的愿&ldo;但助我过这一关,必有厚报&rdo;。快要饿死时拿脸换饭吃,吃饱了又觉得做赘婿不好。时人是鄙视赘婿,他也颇听了几句不好听的。真有信义的,就一路做下去。真有骨气的,就离了岳家。吴二郎却做了一件让人瞠目的事情‐‐他拿着岳家的钱,在外头包了个卖唱的。那一年程老太公做寿,也热热闹闹弄了两三个唱的来,也摆了几桌酒席,可恨内里有个卖唱女,把勾魂眼往吴二郎身上一溜,勾出了吴二郎三魂七魄来。也是孽缘,后几日吴二郎往外头收账,过一酒楼,又遇这卖唱的。卖唱女,颜色但好些,便免不得被揩些油水,又演出一场英雄救美的好戏来。吴二郎被卖唱女子几句:&ldo;得郎相救,奴奴感激不尽。&rdo;弄得飘飘然起来,稀里糊涂就收了人家绣帕。次日他又出门,卖唱女等在巷口,又与他果子吃。一来二去,两人便成其好事,吴二郎手上也有几个私房了,便出钱在江州城里赁了间院子与这卖唱女子住,居然也置起外宅来了。这卖唱女子极有风情,倚他吃饭,自把他捧得似个英雄。家中素姐虽对他好,奈何吴二郎总觉得抬不起头来,仿佛连看门扫地的仆役都瞧不起他似的。只恨他现在还要倚着岳家吃饭,不得与卖唱女子长相厮守。没多久,素姐生下女儿,彼时家中略失望,为这女儿取名招弟,盼着素姐能再得一子。然素姐却始终没有喜信,倒是外头卖唱的给吴二郎生了个儿子,算起来,还真是秀英的弟弟了。女人生了儿子,就打起了小算盘,勒逼着吴二郎把母子接进程家去:&ldo;奴敬她为主,只把她当亲姐姐侍奉,哥儿总是你儿子,姐姐……岂不正缺一个儿子?哪家儿子,也只是大娘的儿子。&rdo;吴二郎亦想自己一家骨肉团聚,且对男人而言,儿子总是更重要的‐‐传宗接代是大事。素姐生的儿子必要姓程,这一个,许能姓吴呢?又思素姐素来柔弱,极好说话。只要素姐答应了,一同去求太公安人,事情多半能成。说辞他都想好了:&ldo;总是招弟的兄弟,抱了来,只作个引子,素姐见了,许就能生儿子了呢?&rdo;却不想程老太公与林老安人却不是吃素的!程老太公还虎着脸,林老安人先暴跳如雷了:&ldo;招你来可不是为了给你养野种的!&rdo;林老安人原也是富人家闺女,嫁与程老太公也是富贵娘子,教养本是不坏的,这回是真被气得狠了,且自此之后,凶悍之性就越来越显。素姐还未如何,程老太公先动了,他也不与上门女婿磨牙,只管拿了人,往衙里一送。卖唱女听说&ldo;须得到衙里立个文书,说分明了&rdo;,还道程太公是为了不令亲外孙吃亏要往衙里立书讲分家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