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仇不报非君子!年前,她学古时,足把这句话在我面前念了个百遍,小而尖的拳头握在下巴两侧,认真得让我凹腮缩颈瞪眼屏息连连称是,心里却难免嘀咕——不要以为只有报了仇才能当君子呀!日后还要学“君子以德报怨”呢!我等着看她那木木的脑子被绕迷在古人是是是,非非非,是是非,非是是的大智慧中。想到这儿,我笑了。也终于在那么多年后开始试着去拥有她当初的心情。人活着,就有希望。不是她的希望,而是我的。她还活着,在想起过往种种快乐时,我便不会失落,缘是还有更多快乐值得期待。如果,人都是一样的,她也会忧心自己的无能,会担心给我带来困扰。残了臂,瞎了眼,比我那时有过之无不及。但就算她本人再无能些,又怎样呢?你想啊,当世还有谁人比她更无能么?日出而卧,日落而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国事不管,家务懒做;大九九会背出八七五十二;混用乜和也,辩和辨;用一茶盅水浇两丈高的木棉树;拿牛肉干喂马;自己系封腰会莫名其妙地打出好几个死结来;毛巾历来都是从水里捞出直接上脸……到顶了,她就算努力、奋力、拼尽全力地去无能,也难再创高峰了。所以说,人不都是一样的。会诱发自卑的因子,在日常生活中,被她碰上的几率,估计低于我堂姐遭遇家暴的几率。她根本是天性如此,脑子有没有被绝心决弄坏,除了偶尔祸国殃民这点之外,无甚不同。而关于“会给我带来困扰”的担心……麻烦请不要说得好像她原先多让我省心似的,谢谢。退一万步,如果我真心埋怨她的无能,那我自己的无能便由此得证;我向她索求的,为什么不能是我给她的呢?沂儿……就在我悉心开导,理性规劝自己的时候,她睡够,睁开了眼。我不做声,尽量平静地呼吸,有些害怕啜泣鼻息会趁我不备,做出让我愤恨的事情:叛逃。她听见灯花燃爆的声音,很快皱起眉来,戚戚索索掀被下床,光脚摸到八仙桌边,单手吃力地画着弧,抚几遍桌面,找着烛台,用指头探了火苗所在,呼,吹灭蜡烛,一如平时她为我做的。可惜屋里还有七八盏灯。天那么快就黑了啊……她喃喃自语,左手摸右臂——某个不死心的人还用力捏了捏可怜的它——我看不下去,硬打个哈欠,用嘶哑哭腔装了把刚睡醒的嗓音,打蚊子般拍上她那不屈不挠的五指。再捏老娘夫君老娘镗了你!她嗝一下,随即呵呵傻笑,头低着,失焦双眼眯成一条缝。老娘呀,夫君变杨大侠了,老娘要不要变小龙女陪陪夫君?我从桌上捡根筷子,塞到她手中,呐,仙女棒,你让我变啥就变啥。闻言,她唇角打着弯的沟壑登时变深许多,箸头顺着去路拐回来,慢慢抬到我面前,视线却停在了我腰腹间。箸头顿然一点,她铿锵有力道:变猪。幸好世上没有仙女棒这样东西,就算有,也千万别落到她手里。凌绝袖,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你嫌当杨大侠不过瘾怎么着?非要当高翠兰?我若变了猪,她的身份理应跟着变,高老庄三小姐高翠兰方为实至名归之首选。不过,想必她还是希望当她的凌绝袖,因为她捧着肚子笑得蹲了下去,垂在一旁的残肢由于缺了一截,刚好没碰到地面。沂,沂,沂儿……哈哈哈……沂儿……哈……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三个字。半晌,她笑饱,摸扶着床柱站起来。帮朕个忙好吗?她几乎要笑得喘不过气来,该不会是让我帮她揉肚子吧。说,我能帮就帮,帮不了我也会装着帮。帮朕剁了它吧,这样吊着好重啊。她大概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吧?否则依她性子和能耐,哪儿需要我帮什么忙呢?等左臂的伤稍微好些,一个凌空斩劈下去,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若她用心些劈,直到包扎完,伤口都不会出血,非常非常的安全高效,经济实用,只是会疼而已。剁了剁了吧,老娘菜刀呢?眼珠前两汪咸水又堆积起来,非逼我用手帕去擦,心跳陡然加剧,有那么一段时间,震得我两耳盲听。与我当年情况不同,她的伤别说几年,就是一月也耽搁不得。除非她愿意长眠冰窖,否则决撑不到惊蛰天。莫儿早早将药箱摆在桌上,那匆忙打磨出的七件套石质刀具也已被码放得当。刀俎俱备,就差鱼肉一句话,现在鱼肉开腔了,刀俎还有什么理由不鱼肉她呢?谁能帮我找出理由,要什么我给什么。喂喂喂,神医啊,或者屠妇?唉,啥都好,您就不打算给朕用点麻沸散之类的东西?她听我把刀具弄得乒乓响,立刻躲到三步外,真的很害怕的样子。你还怕疼啊?废话不是?朕要不怕疼早自己拿刀砍了,此等杀人见血的好事哪儿能轮到你头上,……我两手抱住头,用力闭上眼——好了好了,这样目的与立场严重冲突的对话我不想再来第二次了。“此等杀人见血的好事……”我到底吃了几辈子净斋才在今生有幸遇到她?她能不能不要把自己的手臂想象成死赖在自己身上,甩都甩不掉,所以只好用刀切断的腊肠?为什么她一醒来,我就连痛哭的能力都失去。朕可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只是有点怕疼而已……她听我沉默,有些慌张,开始了招牌式的絮絮叨叨,语无伦次。少边袖子正好省布,朕名字不就叫绝袖么?死活也要剁的,早剁早省心,早死早超生,何况朕才不在乎少只胳膊呢,像朕那么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我一把将那故作洒脱的人拥入怀中,忍无可忍地打断她居心叵测的自吹自擂。你给我闭嘴。我警告她。奋力憋住了泪,却按不下哽咽气息,我放弃般分开了先前紧咬的牙关,应该是个声嘶力竭的姿势,却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半晌,她在我肩窝中长长一声叹,抬起手来,在我背上顺着发丝无力地拍抚许久,终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了伪装。朕真的不在乎少只手……只是恐怕……今后都看不见你了。就算有后悔,朕悔的也是那时没回头多看你一眼。可朕……朕……杀了你……杀过你……我是你的杀身仇人呢……朕醒着你下不了手,那你就给朕喂些迷汤,手起刀落,让朕把命还给你吧。她想起来了。无论我再怎样精心隐瞒,她还是想起来了。原来她不是想把手臂留给我剁,而是想把整个人都交给我分尸泄恨。不要在这种时候雪上加霜啊,个豆腐脑……我是何其幸运,嫁了个那么贴心的人……这不摆明了是看我哭不出来,特意给我另一条发泄渠道吗?好,我就顺了她心意。装泼妇而已,谁不会似的!抹脸,马步,叉腰,即使知道她看不见,我还是伸出手,指着她鼻尖。凌绝袖,长志气了,阿?就凭你,也敢跟我翻旧账?!石破天惊阵下你救了我,我欠你一命;王汐登基时你杀了我,你欠我一命;取茄玉救我,我又欠你一命,你算算,到底谁欠谁?!中间不还有药魄的事么?我就知道她会傻不咙咚跟着我算。那次我没生命危险,不算。可朕在石破天惊阵时也没死成啊。你还想“死成”是怎样?!我说欠你就是欠你,你再说些有的没的我就死给你看!我推开她,随手从桌上抓过剜骨刀,故意在刀具间搅出动静来让她听见。小儿科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我要将它用到极致才算尽兴。别忘了,你我之间,是有血盟的!她一下愣住,随即将面上表情奇妙地扭曲起来。定是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对待当初那封死没良心,臭不要脸,满篇不正经,乱施广域咒的“休书”。支支吾吾好大一会儿,她才算想通。沂儿……朕只是说笑而已,你怎么把那神牌都请出来了呢……她摸索着抓到我的衣角,撒娇似地扯了扯。幸好我早有准备。她那时解我愁苦的法宝,压在箱底十几年,今天终于再派用场。我大爷样搂了她的腰,喊声美人,抖着唇刚想去吻她,却发现她的左手正横在我两之间,不等我反应过来,她已径自将“寸劲”这种东西演示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她原本抵在我胸口的左掌簌然成剑,细长五指平布着,猛地笔直戳进肩骨与臂骨相接的单薄处,痛吟之下再一使劲,两个□骨锤便被她用指目生生拱开去——内力不济,使不得凌空斩她就用外家功夫。扮清纯,装可怜,居然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居然是为了不让我有一点点为难。凌……!!!容不得我辱骂自家主人似的,她的血适时扑到我脸上,止住我无能的声音,一段残臂嘭然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