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磕上了有着锐利边缘的琉璃瓦片。“茄……启……”语不成句。二字吐完,她再说不出什么来,半暝着眼,整个身子终于停止了战抖。翎秋恨晚来一步,看玉千斩愣在那儿动也不动,手中冰剑上,一注血流黑得像墨,不用说也知道是谁的。“玉千斩!你又发什么愣!救人啊!”拾起地面上一张封了油的小信笺,翎秋恨很快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玉千斩被人吼醒,回过神来,受惊般边吁边问:“救哪个?凌绝袖要朕去救翎绮沂,可她自己……”只有两个选项,因为汐蓝桦死了,她就是想救也无能了。他的身体已被烧成炭色,四肢恐怖地拧着,脖颈上的筋脉一根根清晰交缠地突出外来,皮肤像被炒过的豆子皮般,逐片突起,开裂。雨水慢慢在他凹陷的眼窝里堆积,成了一汪灰黄的秽物。凌绝袖那记手刀于他将死之际打落了他拳中的茄玉,而她的手却由于天雷通过肌理时产生的痉挛,被迫死死缠在乾坤针上。“你傻啊?!不会把凌绝袖一并带过去吗?”你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抱个骷髅架子跑还能累死你?装什么装!幸好她在出城路上看见身着纹虎黑衫的大队人马火烧屁股地沿着官道往皇宫方向冲,立即察觉事态不对,拽了玉千斩便直奔仲宫,否则这对苦命鸯鸯恐怕又得天人两隔了。玉千斩恍然大悟,从凌绝袖脚边捡了茄玉,一把捞起她,飞身前往启德殿。此时,洛莫、双雕和四使正守在殿门前,眼睁睁看龙翼与敌军捉对厮杀,又恐局势生变,不敢妄动分毫,远远见着玉千斩和翎秋恨一白一青两道人影越过重重屋顶往这边来,更不知该如何是好——洛国皇帝趁乱到访,若她端的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心思,凭他们几个,怕抵得了一时,挡不了始终。洛莫踏下殿阶,软剑出鞘,拨开两支带毒翎箭,剑指玉千斩,刚想命她不得靠近,却发现她怀里抱着的人……一身被雨浸湿,沾着泥和血的龙袍,发色浅淡,肤色惨白,左手摇荡着垂在身侧。“洛大人,快把这与原先那颗一起让沂儿服下!”翎秋恨从玉千斩手中抠出茄玉,将它抛给洛莫,看底下那兵荒马乱,枪林箭雨的样子,连忙横手护在玉千斩身前,禀起十二分警惕,头一次如此“体贴”地叫玉千斩也享受了一把身为帝皇的尊荣。爱、妃,朕好感动,让朕趴在你肩上哭一哭吧!玉千斩感动之余,不忘以密音入耳之功将自己的心情真实地传递到爱、妃那儿。再贫本宫定让你哭都哭不出来。翎秋恨没功夫与她扯淡,只是习惯性地威胁。洛莫踢开殿门,取出药箱,马上着手准备滑汤,让翎绮沂服下两颗茄玉。不刻,翎绮沂幽幽转醒,一睁眼便迷茫地寻找凌绝袖人影。“她呢?”她呢?四下短兵相接的嘈杂掩盖了所有细微声音,她听不见她的声音,也感受不到她的气息。她挣扎着就要起身。她要知道她还好,如果她不好,至少也要活着。“管好你自己就不错了,还好意思管别人。”翎秋恨半跪在地,冷哼一声,一把撕开凌绝袖龙袍襟口。布匹沾水后撕起来声音总显得格外沉闷。噗啦。翎绮沂循声望去,当即呆在那儿——在晦涩的光线中,她依然能看见,凌绝袖□的上身伤痕累累。但这不是她发呆的原因。“她被雷击,朕也没办法。”玉千斩瞥了眼凌绝袖的右臂,那儿缺失了些什么。翎绮沂痛苦至极地压抑着再一瞬就要翻涌出口的哀伤,泪水争先恐后逃离眼眶。凌绝袖的小臂下空无一物,断面处的肌肉和力筋泛着焦黑收缩向内,白骨发黄,骨骼内有一个墨色空洞。血是不流了,却反倒不如流血的好。为了救凌绝袖,玉千斩只好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候狠心斩断了她紧握在乾坤针上的手掌。现在,玉千斩考虑的,就是还要不要锯掉她被雷烧毁的整只右臂。血不养肉,迟早会腐烂,如果腐毒顺着坏肢进入血液,人就别想好活。“那么点事儿还要本宫亲自动手么?”翎秋恨捅捅玉千斩,冷酷的话到了嘴边还是透露出不忍。玉千斩无奈地看看翎秋恨,又看看翎绮沂,点起凌绝袖肩上几个大穴,左右不是地拔出洛神剑,高举过头,刚准备下手,凌绝袖却清醒过来,呼扇着两页细长睫毛的眼皮费力抬起,“朕没死啊……”这人醒后第一句话居然是问自己性命。你怎么对得起小美人的一片深情!玉千斩暗暗骂。至少也要像翎绮沂一样问“她呢”嘛……冷血动物。凌绝袖躺在翎绮沂床前地面的驼毛榻毯上,眼神空洞地盯着上方屋顶。“沂儿怎样了?”这才对。舍己为人都做到那份上了,怎能在紧要关头功亏一篑?“她没事了,你自己看看。”你拼命保下的茄玉要是都不能让她“没事”,那还有什么能救她?玉千斩朝翎绮沂指着,凌绝袖却往相反方向调转视线。瞎了?玉千斩讶异地张开五指放在凌绝袖眼前晃。翎绮沂不顾自己尚且虚弱的身体,扛着天旋地转的不适踉跄下床,跪倒在凌绝袖身边,伸手将她的脸轻轻掰向自己。“绝袖……”当年,在面对自己破碎的身体时,她是怎样做到从始至终都保持微笑的呢?那种笑里有多少克制不为人知,又有多少悲伤被深埋心底,现在,自己终于也有了体会。她强作镇定,捏捏凌绝袖布满虚汗的鼻尖,装出轻松语调:“放心吧,我现在可是健康得能一顿吃下一头牛呢。”皇宫后方,戴草帽的黑色大牛打个喷嚏,不再逞强淋雨,甩甩尾巴,赶忙把屁股缩回牛棚里。凌绝袖知道脸上温暖而潮湿的稚嫩触感来自谁人,猫儿似地微微蹭了蹭就安心地合起眼来,无力笑道:“你没事就好,朕一会儿洗个澡就陪你用膳……”右臂没了吧?没有知觉,就应该是没了,就算有,也等于没了。她努力抬起左手去摸自己的右肩,顺势一路抚下去,不期然碰到熟悉的手腕,却不是自己的。爱、妃,砍不砍?玉千斩苦着脸瞧爱、妃,等待圣旨。她从来好话说尽坏事做绝,但并未遇到过这般棘手的事情。要是当着翎绮沂的面斩掉凌绝袖的手,她怕日后自己的龙凤楼会沦为仲景皇军慰安所……没生意做事小,美人们的幸福事大!兵哥哥是种不能托付一生的动物,特别是仲景的兵哥哥。翎秋恨揪住玉千斩后襟领,提搂小鸡啰子撤开一些,模棱两可的答话里早有决定:“爱砍不砍,本宫还有要事在身,沂儿,本宫数到三之前你做决定。三,说吧。”有所谓数三声,她一向只数三这一声。亏得翎绮沂也不是平常货色,从面对凌绝袖的泪眼婆娑,到面对她的谦逊有礼,其间转变不过眨眼功夫。“大恩不言谢,洛皇皇妃机要繁忙,绮沂便不强加挽留了。”她站起身来,向玉翎二人分别施礼,弄得玉千斩也条件反射地收剑回鞘,朝她鞠躬拜首——皇室宗孙总有太多条条框框勒着心身,常言道,礼多人不怪……“你们有完没完?!”人不怪,爱妃怪。仲宫和洛宫是翎秋恨在这世上最讨厌的两个地方,没有要紧事她绝然不会故地重游,即便游了,也是如坐针毡,心情很差。生自天家正统,繁文缛节她还应付得来,却不像玉千斩和翎绮沂是把那些没用的东西刻在骨头上,融进血液里,少一分便像要了她们命,誓不善罢甘休。她的评价:虚伪,一天到晚把高下尊卑挂在嘴边,背地里糜乱污脏之事做得也不见比谁少。“沂儿,她的右臂必须取掉,”翎秋恨瞄了眼又陷入昏迷的凌绝袖,“你别犹犹豫豫给耽搁了,要命的事,苟且不得。”雷击之下还能活已属万幸,少只手没什么好可惜的——至少对她翎秋恨来说是这样。地上若躺是玉千斩,她早斩草除根收拾利索了。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从历史角度看,窝囊不如壮烈吃香。翎绮沂闻言,点点头,面上除去微笑,硬是没了别的情绪,似乎眼前所有均事不关己。“绮沂明白。”她一低眉,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洛莫看她汗湿了寝衫后背,连忙上来搀扶。这俩妖孽,都快修成精了,这么折腾都死不了。瘪瘪嘴,玉千斩的领子被人拎着,爪子无所事事,刚好拿长袍下摆扇风玩。邪神命格就是硬啊……夫君现在,我只能这样呆站在床边,看着她,连因果也忘了要去判断。没有人对我解释她为何成了这样,其实,就算解释我也听不进去。人已经成了这样,追究之前又能让她复原么?不过,她那么小肚鸡肠的人,等日后必定会翻出旧账来给自己讨公道的,无需我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