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鲲和江一鹭的交往情节,那才叫世所罕有的传奇哩。搁到现在看,恐怕上穷碧落,下捜江湖,也没个寻觅处,堪可称作空谷绝响了。庄鲲的记事本,庄梦晓不知读过了多少回,每读至这些情节,就惊叹一回,一次次揣想两位老人是怎样的风范。可终觉难以想象。唔,即便要想出个大概来,也难着呢!
庄鲲初见江一鹭,是在某年的仲冬。那时,庄鲲三十六岁,事业正做得风生水起,天天忙碌,不太得闲儿。每日理完了事,往往已是天黑的时间了。一天,又是到了天色渐黑的时候他才离开商号往家走。他走的是熟路,对周围的一切漫不经心,脑里只思考着第二天该忙啥。
可是走到半路,近处的小巷里,悠悠传来了一阵二胡声,一听就知道不是出自俗手。他好奇地拐进小巷,见不远处一眼露井旁,有个瘦伶伶的汉子,年纪与他相仿,穿一身半旧衫裤,端坐在路侧的方石凳上,瞑着双眼,正入神地拉着二胡。拉的是《昭君怨》,跌宕悱恻,在幽深岑寂的街上,听来怅惘掩抑,如泣如诉,恍若为那北上和亲的绝色女子,叹着怯弱,嗟着幽怨。
可惜,天太冷了,出奇的冷。天上的云被冻凝了,月亮冻得直打哆嗦。琴声亦透着冷涩,显着苍老。街街巷巷寒气弥漫。人们全躲在了家里。长长的街上,竟没一个听客,只有这人全神沉浸在他自己的弦声中。
庄鲲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这人显然是个远地客,不过身型特别,不像街头卖艺的,亦非浪游闲人,似别有来历。但他没细寻思,搁老远便停下步来,只顾慢品那凄婉的弦声,待一曲将终,才掉身欲行。
不过,才走出几步,庄鲲好奇地回眸看了一眼。这一看,不由得心头一惊__那汉子恰好张目向这边端详,视线落在庄鲲脚部。原以为那是个盲人哩,却见他两眼精光四射,神采焕然,不是有深厚内功的人,断然不会有这样灼亮有神的眼睛。
毕竟彼此陌生,两人都装作只是随意顾盼,迅将目光躲开。
第二日,庄鲲有意稍微提前回家,又拐进了那巷子,仍见那汉子在方石凳上独坐,兀自拉着二胡,很投入,但不像自赏。那未,他究是何方高人,何故在这寒冽的街边,独自抱琴抒怀?莫非要仿高山流水的故事,用心寻个知音?
庄鲲多了这份好奇,便有心探个究竟。他再往前走了一段路,急忙闪身,躲进一户人家的门洞里。过半个时辰,二胡声嘎然而止,见那汉子收了琴弓,立起身,踽踽向小巷的另一头走去。
庄鲲蹑踪於后,盯着汉子的背影,紧随着拐了几个街巷。兜来转去,已有七八里路了,眼见得到了郊区一座名叫浮山的山脚下。这里略显荒僻,倒是零零落落也有几处小院。此时,月明星稀,树影疏淡,周围寂寂无声,连狗吠声都听不着一星儿。
那汉子在一所小院前停下步来,庄鲲赶紧闪至旁边树下匿身。这也只是一瞬间的功夫。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令庄鲲讶异失惊,那汉子竟不见了。没见他晃身,也没弄出一点儿声响,便倏然不见了。即便是一缕烟,飘起来也要遗下一拃淡影吧?
庄鲲兴趣大增,一定要窥出他的功夫来路。像这天一样,翌日又静伺观察,结果,那汉子亦是如前,瞬间杳然不见。如此者三日。第四日亦复如此。庄鲲料定,自己真的遇见异人了,便立在那里,似有所待。他隐约有个预感,那汉子这一晩会再度现身。
果然,少刻之后,听见身后约丈许有柔如落叶似的一丝丝微响,却又分明不是落叶。庄鲲并不回头,笑着说:
“好俊的功夫!阁下是哪方高人?”
身后真有人应了声,道:
“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不值得劳阁下一问。但我倒很是费解,不知尊驾何以连连几天跟踪我?”
庄鲲掉过脸来,后面立着的正是那个拉二胡的汉子,便作了一揖,笑着说:
“我羡慕阁下身怀绝技,所以身不由己,多次莾撞惊扰。但不存丝毫鬼祟心思,请宽宥!”
那汉子也一笑,作了一揖,笑问:
“可曾看出了底细?”
庄鲲拱拱手,说:
“我的眼界窄,孤陋寡闻,岂敢妄猜?不过,我倒想起一个衷心佩服的人来__”
庄鲲还没说出口,那人摇手说: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呢,已大约猜出了阁下是谁。咱俩不如换个地方说话。”
庄鲲听了,现出欢喜:
“我也正有这个意思,愿与你披心沥胆,一吐为快。这浮山的山半腰上有一孤塔,很清静,夜间更是寂寥无人,不如就到那边细聊!”
於是两人并肩向浮山那座塔奔去,皆是脚步轻快,如微飔掠地,不一刻就到了塔前。两人在石阶上找个微暗的地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