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节说到,庄梦晓家里,有两个同型同款的荷蛙尊,如果把两个搁在一起,这一个似直接从另一个拷贝出来的,反过来也一样。但究其实,两者区别大得很,一个是嘉庆窑,另一个却是民初仿品。这是五年前母亲临去世时对庄梦晓说的。可那时他知道也就知道了,并无兴趣弄清楚哪件为真,哪件是仿的。
一天夜里,母亲开启东墙一个小小的密搁,里面端放着两件亮釉五彩瓶。在灯光下,色泽莹润斑烂,其中一件还隐约闪着一点点蛤蜊光__如不细看,是见不了的。
“咱家中的字画,还有不少别的老物件,都在文革时被抄走了。这两件算是非常侥幸,逃过了那一劫。”母亲说。
母亲又从底层的衬搁里,摸出一册老旧的毛边簿记,内外皆呈赭黄色,不知经历了几多岁月。而那朱砂色洒金的簿面,看去倒是颇新,上有楷书题签曰《家珍录》。
母亲小心地把这簿记递给了他,说:
“你和你父亲一样,喜欢的是读书,开心的是玩点杂艺,并不惦记着祖先留没留下值钱的产业和宝贝什么的。但祖先既然留下了东西,必定有用意,作为后代子孙,你是应该好好体会的。这册家珍录,有六代人的手泽,记录了好多家藏过的物件,更载有很多他们的叮嘱语。你以后一个人感觉寂寞的时候,可随时拿出来读读,那样就会像和祖先接谈似的,能获得不少值得深味的东西,是别的任何书都不能给予你的。”
母亲自感在世的日子不多了,交待完《家珍录》,便急着又珍而重之地向他交待了另一物件。那是一个外壳起了一层厚厚的包浆的紫檀方匣,里面迭放着一摞地契与房产文书。庄梦晓当时只是接了,并不急着看,转身又放进密搁里,照原样收存。
过了十几天母亲谢世。又过了半年,庄梦晓回家度暑假。一日,雨天无事,才起身把家珍录取出来,沉下心细读了一番。
读过了,他觉得真长了见识,心底也沉淀了一些原先并不经意的东西。祖上遗传给后世的物什,确实件件珍奇。不说别的,连裁制这《家珍录》所用的材料,都是上好的高丽绵纸,柔韧光润,腻滑如绢绸,本身就属于古董,市面上早已见不到此物了。
所录各代贵重器物,包括书画珠玉铜瓷以及牙角竹漆等珍奇物件,计三百五十九笔,可谓斑斑可观。
荷蛙尊见於册中第七十九正页,乃是庄梦晓曾祖父亲笔追写的实录:
“某年月,祖父访方贞吉僚友,得其贶赠一瓷尊。体硕,釉色肥润厚腻,瓶腹绘数朵出水芰荷,五彩泥金,勃勃然,甚豁目也。其颈堆塑二金线蛙,一伏一跃,做戏扑状。此荷蛙尊,出前世翘楚工匠之手,我庄氏得之,喜何如之。后辈子孙,当世世珍藏之。”
对庄梦晓而言,曾祖父的祖父,算起来是自己的远祖了。这位祖宗,称方贞吉为僚友,推测起来,可能他俩都是显宦,而非碌碌的小官吏。从曾祖流露的惊喜语气看,荷蛙尊肯定是属于不世出的奇珍,得之,则应视作邀天之幸的事情。
在七十九页的背页及接下来的第八十页,庄梦晓的祖父,以大段文字,又增写了如下内容:
"江一鹭兄,以荷蛙尊孤珍难求,陈列或恐有磕碰,思访高明者仿而制之,以成双器;仿品可做案上日常摆放之清玩。去岁,江兄精摹此尊之图影,数赴渔梁(景德镇),择良匠密为复制。今成矣,甚逼真,形体胎釉线描图彩及荷摇蛙动之神态,全然相合,纤毫不爽。诚可叹也!
“荷蛙尊,异珍也,当什袭密藏,不可作陈列物轻以示人,仅可将仿件置室内。然何为真品,何为仿品,须先行仔细甄别确当,不然,俱不得率意摆置。鉴定确凿之后,真品须谨密庋藏,非有大危难,非有极不寻常之需,不卖、不赠、不示人。后生小子,切切记之。”
祖父记述得很明白,仿品也不是寻常物件,来历亦很不凡。但仿品毕竟是替身,比不得真身。在弄真确哪个是真品,哪个是仿品之后,才可将后者摆放玩赏。而对真品,则立下了“三不”原则:不卖,不赠,不示人。
事实上,直到前几年,庄梦晓才弄清了两件中孰为真,孰为仿,得以把仿品拿出来摆在那张黑檀长案上。而以前,两件都小心置于壁搁内,未曾外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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