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正在胡思乱想,却听身边五凤肃然道:“石大人,我已知道令弟与四阿哥去向何处了。”说到这里,五凤伸臂一指远处。
石咏循着五凤所指,只见黄河正在修筑的堤坝之下,远处汹涌奔腾的黄河水正打着旋儿向下游而去。河对岸一座古城若隐若现。石咏顿时明白了:“开封府!”
前些日子弘历与石喻到此已经改为微服,亲眼所见这官绅一体当差纳粮的好处,也见识了执行过程中的种种弊端,当面听见了读书人的不同意见,也晓得他们下一步会采取煽动全省举子“罢考”这一更加激进的措施。弘历既已到此,哪里有坐视的道理。
“你说得对,五凤,咱们走!”石咏一声令下,他们一行近十人,告别在黄河堤岸旁边的民夫们,询问渡河的路径,急急忙忙地往开封赶去。
开封这里,领头的几个举子已经筹备了好几天,准备在考试那日,煽动全省的举子一起罢考。
这几个领头的举子都来自封丘县,最首脑的两人,一个叫做王逊,一个叫做范瑚。他们在老家闹得气势汹汹,一再向县令施压,可是到了这开封府里,一个个却不见大声,反而只是与本省其他举子私下里串联,准备闹一票大的。
果然,到了正经乡试这日,开封府府衙大开,全副仪仗鸣锣开道,本省的正副主考官与“监临”官员都穿着官服,坐着八抬大轿,直入贡院。仪式与顺天府相比,如出一辙,引来无数人看热闹——毕竟上一次乡试还是雍正二年,三年一次的盛事,令开封府不少百姓涌上街头围观。
就在这样热烈而友好平和的气氛里,前来应试的举子们鱼贯进入贡院,待到最后一名举子进入,贡院的龙门放下。这时候举子们都候在号舍跟前,监临们开始将试卷发放到考生们手中,少时外面鸣锣一响,举子们便应各自进入号舍,开始答题了。
岂料,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一名举子向前踏了一步,高声道:“河南总督田文镜,任意践踏读书人的颜面,令本省斯文扫地,因此本省举子早已团结一心,请罢此次乡试。”
这一嗓子令人猝不及防,在贡院里的官员们下巴都要掉了——事先他们确实隐隐约约听到风声,有考生相约要罢考。与开封府一河之隔的封丘县县令还特地向上司行了公函,将封丘县考生的动向详细报了一遍。可是主持开封府乡试的考官就是不敢相信:怎么可能愿意放弃三年一次的机会,愿意罢考呢?
可是事情就在他们眼前这样发生了,只见那王逊朝前踏上一步,振臂高呼道:“若是朝廷不能让我们读书之人稍许存些颜面,我们又有什么理由要给朝廷留颜面?”
“就是!罢考!”
“河南考生今次罢考,也给全国各省的考生做个样子出来看看!”
不少河南考生都是因为那新政而憋着一股子气的,这时见有人出头,便也缩在后面跟着打太平拳,喊喊号子。
贡院里的主考官陆一翎登时慌了,他自己就是从生员到举人,再到进士,这么一路考上来的——罢考,简直闻所未闻。因此这主考一时愣住了说不出话来,其他副考监临之流,见主考不吭声,更是不敢说也不敢动,但是心中大多是同一个念头:完了,摊上这种事儿,大约是要被罢官了。
王逊见无人反诘,当下更是得意,抢上前,抱住贡院最前面神龛里供着的孔子牌位,高声道:“孔圣人在此,圣人曾有言道,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我等是朝廷赐下功名的生员,有责任让皇上知道我等在河南反抗田文镜横征暴敛,各位考官,总之今日这试,我们是不考了的……”
这时候举子里突然冒出了不和谐的声音,乃是别县来的一名十几岁的少年举子,姓李,叫李文世,因为坐得比较靠前,所以早早得到了试卷,见到上面的考题他都会,忍不住道:“你们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请出去,这儿还是有人想考试的。我们家里又没有地……不用当差也不用纳粮。”
他说出了一部分考生的心声,并不是所有的举子都出自殷实之家,有田产的并不是全部,不少人仍然寄望于这三年一次的考试,能够让他们改变命运。
见到李文世坐下去读卷,另一名领头罢考的举子范瑚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手一伸,刷刷两声将李文世手中的试卷给撕了,同时高声道:“‘一体当差一体纳粮’的弊政一日不除,河南便没有一人会参加乡试!”
李文世是头一次参加乡试,一眼扫过,见乡试的题目都会,眼看着这么答下去,许是就能中举,往后就能当官了,岂料就这么一瞬间,他手里的卷子就被人撕成了雪片一般。偏那范瑚还将碎纸在空中一扬,登时如雪片一般片片飞舞。
李文世年纪小,当时就放声大哭,双手拉着范瑚,道:“你赔我的卷子,你赔我的卷子!”
范瑚将他一甩,低声恐吓,道:“臭小子你哭什么哭!”
李文世哪能不哭?十年啊,十年寒窗苦读,被人双手一撕,卷子就没了,这叫什么事儿呀!
“你难道还想不明白,咱们越强硬,将事情闹得越大,上头越会让步。早两天一听说咱们起了这罢考的心,河南学政就找咱们谈过了,力劝咱们不要罢考……你看,他们先怂了。大家都是读书人,将来也是朝廷的栋梁,借这个机会与朝廷说道理,又有什么不妥当的?”
范瑚低声将李文世劝了两遍,见劝不动,索性将他一推,道:“要哭也别在这儿哭,怪闹腾的!”
李文世家贫,是被全族奉养,才支撑他考到今日,满以为考中举人可以光宗耀祖的,没想到却遇上这种事。李文世记起家人,哪里还忍得住眼泪。
这时候有个极其清朗而悦耳的声音在李文世耳边响起:“你为什么哭?”
李文世哭得兴起,一时刹不住,登时道:“我的卷子被人撕去了,没法儿应考。”
他手中登时被塞了一条又滑又软的帕子,那个声音继续道:“不怕,你们今儿不应考,该成明儿再应考了。那卷子也是让你们先看看,练练手的,不过是样卷,做不得数。”
李文世一听,登时不哭了。他家贫,根本不认得手中那质地柔滑至极的帕子是最贵重的杭绸做的,伸手就去擦鼻涕眼泪,还跟人道谢:“多谢……”
只见面前是一张极其清隽的面孔,容长脸,眉眼细且俊美,整张面孔透着平和与大度,给李文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只是眼前这张面孔非常年轻,不过与李文世差不多年纪。这人身后还跟了一名年轻人,年纪稍长,但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这么年轻的人,他们说话……算吗?
李文世手中的帕子撸过鼻涕,一时尴尬无比,不晓得要不要还给对方。岂料对方摇手只说无事,“赠给你的,明日好生应试便是!”说着,领头的那名年轻人缓步上前,来到贡院正中立着的主副考官跟前,背着手,随意地点点头。
这些考官与监临都认得眼前人,一起伏下去行礼,口中道:“见过四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