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開平十四年,皇宮。
那是除夕宮宴結束最早的一年。小皇子李繼暄生下來才三個月,突發重病,高燒不止,太祖無心赴宴,離席去後宮,看視皇子。眾人索性紛紛告退。
蛇形坐席上,諸官慢慢地騰挪著,往大殿出口去。
李明香隨父母走在人群之中。她今日穿了身煙粉長裙,裙擺逶迤數尺,行動不便。母親回頭,心情不佳,嗔:「早知宮中變故,你還穿成這樣做甚。」
「裝扮漂亮,女兒家所好。這有何怪。」父親李博士替她辯駁。
李明香低頭不語,默然行著蓮步。父母對她的城府心照不宣。她每次進宮都穿這身煙粉衣裳,只因太祖誇過一句顏色襯人。
她若再不嫁人,過了今年八月就合該二十四歲。對大梁女子來說已是十足的晚婚。十六七的時候,求娶的人能踏破李家門檻,如今,漸漸稀疏至一個也無。
李明香抬眼,見殿外漫天遍地的雪。人人排著隊出宮,李家的轎子在隊伍的末尾,轎夫吐出團團白色的冷霧,一臉苦相。忽然有輛碩大的油蓋車路過,碾軋她綿延的裙擺,留下一道污痕。
李明香輕輕呀一聲,同時望見車中一個男人掀開了簾。
此人臉生,不像是京官。年紀不算輕,生得中人之姿,卻有一雙極老練的眼睛,盯住她瞧,叫她倏忽心裡一跳。
「對不住,車夫莽撞,驚嚇了小姐。」那人彬彬有禮地道歉。
「小姐和家人可是在等候出宮?我的馬車倒比轎子快些,又防風,願送你們一程。」
李明香見隊伍徘徊不動,便道了謝,同父母一起上了那男人的車。
「在下江西婺縣縣令,朱廣弦。」男人朝李家人拱手行禮。
「聽來耳熟,」李博士撫須,「翰林院朱學士,是你族人麼?」
「是我伯父。」男人說。
這下車廂里沒人接話了。李家夫婦面上笑笑,心照不宣彼此對望一眼。
主動獻殷勤,家世又好,這不就是他們理想的佳婿?
李明香父母一直覺得,若早知道李明香如今的下場,就不該在她豆蔻年華的時候做什麼平登青雲的夢。教她閨閣禮儀、女兒教養,把她打扮成京城裡最出名的瓷花瓶,可依舊得不了聖上垂青。
父母的虛榮心思,多年來鋪陳在日常的嚴格訓養中,批了層禮教親情的皮。偏偏等她入宮的夢成了泡影,他們反過來說她傻,說她下賤,說她痴情。
李明香覺得好笑。她面無表情抬眼,卻看見朱廣弦鋒利的側臉。他微微反頜,側面便顯得強勢又堅定,那種生在男子臉上極特別的輪廓,倒使她想起一個人。
她於是並沒怎樣討厭他。
朱家馬車駛過宮門的一瞬,後宮裡,襁褓中的嬰兒就咽了氣。
這是李崇第一個早夭的孩子。
太醫和妃子黑壓壓跪了一屋。皇后鍾氏站在李崇身側,攬住尚年幼的李繼昀,捂住他的眼。
死嬰的生母,是個剛被抬成妃子的婢,瘦弱伶仃,撲在李崇的腳邊,哭得並不大聲,可眼淚太多,像斷了線的珠子,頃刻間就濕透了他的靴。
李崇卻沒抬腳,像入了定。他覺得眼睛很熱,但不知為什麼竟哭不出來。孩子靜悄悄躺在他懷裡,一張小小的臉,像只是睡去一般。這孩子從出生他就沒怎麼抱過,這樣捧在手心,還是第一次。
「皇上節哀。」鍾氏在一旁對他說,禮數周全,樣子憐憫,可惜語氣全然聽不出寬慰之意。
他知道鍾氏不喜歡自己。自己也不喜歡她。鍾氏的父親令人敬畏,曾經狠狠壓過自己一頭,險些就要奪了江山。李崇對於權力過分大的人從來沒什麼好感。所有離他近,能得他所謂寵愛的,全是弱者。
比如已逝的淑貴妃,比如繼承了其母溫柔脾性的李繼昀,比如戰亂里的難民,那些受他拯救感激不盡的百姓。又比如,小孩子。
翰林院的朱學士今年給他尋到了一些鮮的事。他試過,鍾氏應該知道。
可她並不在意。她不關注丈夫是否眷戀孌童。她在意的只是因為這些破事而些微晃動的朝堂。
李崇偶爾會厭極了這個女人。那副運用權力過分熟稔,以至於對強弱對比毫無追逐之心的樣子。鍾氏無情,但沒有虐待癖。因為她從來高高在上,沒有被人踐踏過。
李崇是從死人堆里打出江山的,當然就不一樣。
他們的冷漠殊途同歸,因此某些時日竟也可以琴瑟和鳴地相處。
比如此時此刻。
只見李崇把頭忽然狠狠地埋進鍾氏的裙裾,嚎啕大哭。
「暄兒啊,朕的暄兒——」
鍾氏低頭,微微困惑。
她知道,他是沒有眼淚的。
4。
開平十四年,李府。
朱廣弦送李家人到門口,被李博士挽留:「大雪天,進來喝杯熱茶,家裡寒酸,還望朱縣令不要嫌棄。」
朱廣弦推拒不得,便下了車,進了府,才知道李博士說話如何謙辭。這要是算寒酸,那他縣令出身的家宅簡直比茅廁還破。大梁建國不也才十四年?一個與皇帝沾了點邊的親戚,怎麼就能揮霍成這個樣子。
朱廣弦忽然好奇,如此揮霍中養大的女兒,該是何等脾性。一盞茶喝了大半,李博士絮絮叨叨探他家世之餘,他一直在看李明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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