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什麼?」他問。
莊祿星被唬了一跳,停筆。林斯致走近一瞧,發現他在認真研讀僧人花名冊。那可是十幾年積攢的老東西。誰沒事讀這個?林斯致不由得眉頭一提。
只聽得莊祿星說:「我找一個人。」
「誰?林斯致的心突突跳。
莊祿星不答,合了冊子,就又繼續坐進籍冊司的那把大椅子裡。
四面都是牆,牆上極高的地方開了扇小窗,窗上有粗鐵柵欄,光就被篩成幾道照在莊祿星臉上。他的神色很淡,一雙大大的眼睛,平靜地垂下去,睫毛卻微微地抖。
林斯致知道自己遇到了硬骨頭。
他慢慢地啃,一點一點靠近,從莊祿星平靜的性子中,套出了姑蘇繡獅橋的過往。莊祿星說他的仇人姓夏。「你呢?你的仇人又是誰?」他問林斯致。
太祖。林斯致說。
「我父親因科舉作弊案被冤入獄。銀鹽顯影,你聽說過麼?考科舉的人應該都聽過。」林斯致自嘲,苦笑。
「我不考科舉,」莊祿星搖頭,「我弟弟被拐以後,我就再沒碰過詩書了。」
林斯致默然,片刻,又道:「花名冊上既然有你弟弟的名字,是個重要證據,該想個法子保存才是。」
他當時其實很想戳破莊祿星的謊子。怎麼可能不碰詩書?愛詩的人都有癮。何況是莊祿星這樣顯而易見的文人性子。閒來無事也忍不住用手在桌上比劃寫字的人。喜浪漫,追自由。要他去日復一年學機械,做工匠,待在這四四方方的監牢房裡,恐怕比太監自宮還痛苦。
可他還是堅持下來,並且不知道要堅持到什麼時候為止。
林斯致望著天,不曉得他們這些人最後到底有沒有善終。
像在抹黑的夜裡拼命地亂撞,稍不注意就頭破血流。
莽夫罷了。
後院晚空漫天的星。沒準兒人死了就變成星呢。林斯致仰頭看,不知道莊祿星是哪一顆。想來是文曲星。他其實偷偷瞄到過莊祿星填的詞,一氣呵成的華美,把他羨妒得要死。
可惜小莊死在永平三年的末尾,看不見真相大白於天下的那一日。
林斯致忽然就垂了頭,開始狠狠地吸鼻子。
「林大人,天冷,披件衣服?」
林斯致抹抹臉回頭,看見紅姑。
「噢,多謝。」這回他沒行禮,也沒避開眼神,伸手,從紅姑的手裡接過她好心給他遞來的披風。他不知道紅姑怎麼看自己,沒準覺得粗陋。他知道自己脖子紅了,鼻子也是紅紅的,像個莽夫。他酒量太差,一喝就上臉。
可惜紅姑只是看見了他眼角還沒來得及抹去的水痕。
但她沒說出口。
「你在看星星?」她問。
「對,」林斯致吸吸鼻子,又笑,「除夕夜沒月亮,星星卻挺多。」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好像帶了哭腔,不由得心慌地掩飾,胡扯了一堆嶺南和京城的差別,說家鄉多瘴氣,鮮少見星星等等。紅姑並沒叫停,只是靜靜地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