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眼兒聽不出大人話里機鋒,卻也知道開酒樓定不是什麼好話。莊家是詩書之族,素以讀書為榮。大眼兒父親死得早,他母親便全把希望寄托在大眼兒和他哥哥身上。
可惜大眼兒不是個讀書的料。
「莊祿定!」哥哥聽見了大伯母的奚落,在屋裡喊他。
大眼兒心咚地一跳,趕忙跑向哥哥那裡,奔跑的時候卻被門檻拌了腳,包袱里的小瓷罐子滾落一地,豆花咕嚕灑出來,桂花香漫進他鼻子裡去。大眼兒懊悔地想哭,卻不想在大伯母面前出醜,連忙紅了臉硬撐著起身。
他長得清秀,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那臉蛋一紅就十分明顯。
大伯母本來還想奚落幾句,見大眼兒憋得要哭,一時有些不忍,也就罷了。她悄悄叫來周嬤嬤,說是家裡還有豆花,晚上給大眼兒調上一碗,還沒說完,就見大眼兒一溜煙地跑走,進了他哥哥的屋子,關了門。
「我錯了。」大眼兒在哥哥的屋子裡,半跪在床邊。
哥哥應該剛睡醒中覺,臉上紅撲撲的。其實也是很孩子氣的一張臉,可在大眼兒看來就覺得肅穆。
「錯哪兒?」哥哥問。
「錯在。。。。。。錯在,」大眼兒咕噥,卻說不出。他滿腦子只想著那碗豆花,那麼嫩,噗嚕就滾在地上,多可惜啊,清白的東西沾了灰泥。哥哥看見大眼兒的喉嚨一動,就知道他又在咽口水。「包袱哪來的?」哥哥問。
「阿晏給的——長明巷陳家陳清晏。」
「你不是說和他去書院麼?我找人打聽,書院今天根本就不開。」哥哥又說。
大眼兒垂頭,不做聲了。哥哥從床上下來,趿著鞋,拎起大眼兒手中的包袱:「嗐,這麼多好吃的,還有燒雞,炸紅豆丸子。」
「我錯在不讀書,老是想著吃,想著玩,讓哥哥和娘生氣了。」大眼兒生怕哥哥收走他的,先乖乖認錯。
只聽哥哥嘆口氣:「這錯你認了八百回。莊祿定,你到底知不知道人為什麼要讀書?」
「為了給娘掙出息,為了給爹爹墳前有個交代,為了讓大伯父大伯母瞧得起我們。。。。。。」大眼兒像背書一般念來,卻倏忽見哥哥蹲下身,盯住他。
莊家人都是大眼睛。
「你當自己是和尚在念經麼?」哥哥問,臉上忍俊不禁,「今天元宵節,不拘束你,吃吧。」他說著,就把包袱抖豁開。大眼兒兩眼放光,捉起剩下的一個小瓷罐子,在豆花的蜜香中來不及思考。天漸漸要暗了。太陽斜斜照進來。只見大伯母突然端著碗走進來:「定兒,方才看你火急火燎地跑,把豆花都摔了,我又叫周嬤嬤給你做了一碗。」
大眼兒欣喜,謝了大伯母,看見哥哥也微微一笑,心裡便安定得很。至少在莊家,大眼兒是年紀最小的孩子,是人人照拂、人人愛護的那一個。大伯母雖然嘴上愛奚落,心卻常常很軟。
大眼兒快八歲,不知道何為愁,何為苦。世上全是好人,活著像掉進蜜罐。除了不能常常多吃,他再沒有別的煩惱了。
他嚼了口豆花,滿嘴都是桂蕊香,看見哥哥正負手望了窗外。
外人常說,哥哥很愛笑。大眼兒卻覺得,哥哥是心很靜的聰明性子。讀書對哥哥來說只是小事一樁。可他卻常常見哥哥看書看得流淚。書中到底有什麼高深莫測的東西?萬民,疾苦,世情,大眼兒一無所知。天地對他來說只有從長明巷到繡獅橋那麼寬。姑蘇是他的家鄉,他愛這裡河潺天清,春雨冬雪,此生不想離開。
讀了書,做了官,興許就要到京城去。京城裡有什麼呢?聽說有皇帝,皇后,大佛塔,和好多好多大老爺。
大眼兒眨眨眼睛。
「莊祿星,再不吃豆花,老虎要來咬你。」他走到哥哥身後,模仿閻王爺,邪邪地笑。
哥哥轉了身,捉住了他,將他攬在懷裡咯吱癢。
天地於是又變成哥哥帶著皂香的衣袍了。
莊祿定把腦袋埋進去,悶悶地笑。
4。
開平十四年,京城。
今晚是元宵宮宴,歌舞是老樣子。唯獨的鮮事是裴將軍帶了他的女兒裴訓月進宮。那小女孩兒八歲,第一回面聖,穿身鮮艷的綠裙子,像一株小竹,婷婷擺擺在席間。
京中高門裡和裴訓月同歲的孩子不多,唯獨有皇后鍾氏弟弟鍾濤的女兒鍾四姑娘。那小姑娘被家裡安排著穿了一身深寶藍色的端莊衣裙,見裴訓月穿得更漂亮,禁不住鬧脾氣。大人們觥籌交錯,鍾四就跑到裴訓月身邊,頗傲氣地質問:「聽說你爹娘都不疼你,獨留你在京,他們卻待在漠北。」
裴訓月不理她,吃了塊龍鬚酥,只管盯著席上歌舞出神。
鍾四不開心,啪地一聲就打掉她手裡的糕餅。誰知龍鬚酥並沒掉在地上,那拉絲的銀糖直接粘了裴訓月的裙邊。鍾四又吃驚,又開心,微微揚了嘴角。下一瞬,卻見裴訓月端起一杯剛靜置的滾茶就潑在那深寶藍的衣裙上。幸而冬天裙子厚實,並不燙人。鍾四仍舊哇地一聲大哭。大人們連忙過來安慰。衛燕拉走女兒,狠心訓了幾句。
裴訓月並不在意,聽著娘的話走神,低頭淡淡認了幾句錯。許多人朝她看過來。裴訓月很小,但並不懼,她抬了眼,一一對視過去。
有那麼一雙眼睛比較特別。過分有神,過分明亮,長在小男孩稚氣的臉上,顯得城府。但是很漂亮。裴訓月看著,就有些忘記移開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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