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孩子離了席,走過來,遞給她熱帕子。
「擦擦裙子,熱帕子一擦,糖就化了。」他說。
裴訓月接了,卻沒動。她看見小男孩忽然蹲下身,直接取了帕子,幫她把裙子上的銀絲糖都揩乾淨了。那綠裙子鋪展開,翠生生的。
「好看。」男孩望了她說。
「我娘也愛穿綠裙子。可惜宮裡鮮少見這樣鮮艷顏色。」男孩子頓了頓,問,「我知道你是裴將軍的女兒,卻不知道你叫什麼。」
裴訓月忽然覺得臉熱,像被熏籠烤著。娘親和舅舅都在一旁,她於是沒有大聲。
「小字盤盤。」她說著,抿唇笑,躲到娘身後。
之所以沒說自己的名字,因為她覺得盤盤二字更好聽。她是娘親在行軍路上生下的孩子。青泥何盤盤。漠北的沙子路勝過蜀道之難。她才不是被拋棄在京中的孩子。她爹爹是平定漠北的大將軍。她要是長大了,也要去漠北,逗鷹,騎馬,射箭。無人煙的塞關,紅柳樹,葡萄酒。那都是阿爹的見識。天天長在深宮六院裡的人,自然想像不出。
這個小男孩是第一個問她名姓的人。
「你說你娘也愛穿綠裙子,那你娘是誰?」裴訓月想起什麼似的,問。
小男孩搖搖頭,想了想,說:「我母親是皇后。」
他溫柔地望一望裴訓月,就走了。眼睛彎起來亮得像盛了星子。裴訓月盯著他走遠,聽大人們議論,說太子萬福,恭送太子。
宮裡的花燈升起來。綠裙子攥在她手中,倏忽就盪開了,碧波一樣。
5。
開平二十三年,回明窟。
傍晚,北坊元宵燈會在即。佛塔的僧人們也制起了花燈。窟旁的酒樓熱鬧非凡,笑聲滿盈。某一間安靜的廂房裡,穿著綠裙子的女人對著鏡子貼著花勝,極華美的五官長在收窄的瓜子臉上。這是個過分漂亮的女人。
「小珍啊,妝化好了麼?今兒這客人來頭大,指明要會彈琴的人。咱們這兒就數你琴彈得最好。」鴇母催陳小珍。
「快好了。」陳小珍說,「媽媽讓客人進來吧,我去迎。」
二人說著,門已被一個男人輕輕推開。「呦,衛公來得這麼早。」鴇母連忙帶了諂笑,將男人往房間裡請,又給陳小珍狠狠使著眼色。
「客官,請坐。」陳小珍放了眉黛,彎起唇角,華麗的眼睛就垂了下來,「想聽什麼曲子?」
今天這位衛公,是鎮北侯的妻弟,剛進內閣,皇帝眼前的紅人。怠慢不得。論理說朝官不該狎妓。他倒也沒要求做什麼,只是指明要看穿著綠裙子的女人彈琴。縱然要求古怪,鴇母依舊有求必應。陳小珍於是換上一身綠綢裙子,坐在琴前。
琴技是她小時候學來的本事。姑蘇人最擅絲竹。爹娘給她請了本地很好的老師。陶冶情操之用,誰能想到日後用來娛人。
陳小珍微微一哂:「那我彈一曲周郎誤。」
「不必,不用彈你平時常彈的,」男人皺了眉,「彈些雅一些的。」
「彈玉哨歌吧。」他說。
陳小珍抬眼看了男人一瞬。玉哨歌為贊詠大梁兵士護國犧牲而作,由已故的寵妃淑貴妃譜曲。正月十五,聽這種荒涼幽遠的曲子?她心裡訝異,手上卻沒停,指腹一按,琴聲就響起來。
天色漸暗了。廂房在二樓,窗子半開,窗沿放了花瓶,花瓶里一支紅梅。紅梅後頭是回明窟常年昏暗的天,重重的樓宇,和那樓宇後聳立入雲的佛塔。小販吆喝,舞姬嬌笑,客人爭鬧。許多雜音遠遠傳在兩人耳邊,卻誰也沒主動關窗。陳小珍一直覺得泛音是琴音里最空靈的音。玉哨歌偏偏以四下泛音開頭。
每觸一下,餘音悠遠,像撥起人腦中回憶的弦。她刻意彈得慢,見那餘音像一縷煙,在空中繞了幾個來回,繞在男人眉端。這樣幽靜的調子,誰聽了這曲子都要陷入遺憾。誰的人生沒點遺憾?特地點名她要穿綠裙子彈,想必是之前見什麼穿綠色裙子的女人彈過,又求而不得。求而不得,玉哨歌講的就是求而不得。陳小珍慢慢彈完了一曲,見男人怔怔望著廂房裡天青色床紗被風吹起來。
「彈得快和她一樣好了。」他嘆。
陳小珍不語,抱了琴,跪坐:「妾不敢。」
男人問:「有何不敢?」
「妾僭越。」
男人一笑,像是對她頗感興似的,神情已從出神回憶變為盯著她的臉了:「你知道我說的『她』是誰?」
陳小珍搖頭:「不知道。但妾以為應該是客官珍重的人了。」
男人這回一怔,端著茶碗的手就有些抖。街邊小販吆喝聲又傳過來:「猜燈謎嘍——三文一個——猜對送肉餅嘍——」煙火氣的聲音與玉哨歌的哀傷大不相符。二人一時都靜默。男人放了茶碗,盯著自己的手。這雙手今早還推搡過當朝的儲君。那人前段時間找他,說希望他幫忙辦一件事。
這件事很大,大到可謂是驚天地,泣鬼神。事情牽扯到已經死了的英雄,和這朝堂的根基。男人頗不贊同儲君的魯莽。但他又隱隱約約覺得欣喜。如果這根基恰恰能推翻,這王朝恰恰能有朝一日不姓李呢?
他苦讀了那麼多年,終於考中,卻從來得不到自己珍重的東西。他入仕的時候,淑蘋就死了。他永遠差那個男人一步。那個男人得到了淑蘋,可卻任由她香消玉殞在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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