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樣的情況下,又能有什麼辦法呢。一個十九歲的少年,承受了不可承受之重,還能在政敵面前紋絲不亂,已經是萬萬分的不易了。
但老家主的身後事必須儘快操辦,耽擱不得,傖業便讓人取來衣裳,為老家主換上。那些鞭痕,或多或少在身體上留下了痕跡,神域親自拿金瘡藥,一點點為他敷上,雖然知道沒有用,但這已然是自己最後能為他做的了。
乾淨體面的衣冠重穿戴好,壽棺也運送到了靈堂前,只是不能辦喪儀,一切只能悄然進行。
那廂南弦被家僕請到了清溪,因識諳還在職上,她是一個人來的。
腳下走得匆忙,進門時候一隻鞋都走掉了,奔出去好幾步,才又退回來穿上。邊走邊問引路的婢女:「大王在何處啊?」
婢女怯怯地說:「想是還在靈堂里守著……」
府里愁雲慘霧,因為老家主的死,兩個近身伺候的婢女受了重罰,險些被打死。那晚哀嚎聲響徹王府,嚎得所有人都心驚膽戰,如今辦事愈發要小心了,甚至連進門該先邁哪只腳,都要仔細思量。
南弦呢,一心記掛著神域,聽說他吐了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少年吐血,那還有好麼,過於傷情,難免累及臟腑,也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
快步趕到靈堂前,堂上沒有懸掛經幡帳幔,只有一口黑棺在地心停著。想必人已經入棺了,案前供有香案,身穿皂衣的神域跪在火盆前,慢慢往裡面添加紙錢。燃燒的火焰撩起陣陣熱浪,但他的臉色卻煞白,連嘴唇的顏色,看上去都淡得白紙一樣。
南弦想起第二回見唐隋,那時他就支開神域,同她說起了赴死的決心。沒想到千辛萬苦病情有了起色,最後還是以這種方式離開了人世,有時真是不得不嘆服,冥冥中一切早有定數。
南弦拈了香,鄭重在靈前叩拜了一番,起身後喚神域,「讓人替你看火,你到一旁來,我替你診一診脈。」
他卻連眼睛都不曾抬一下,淡聲道:「我不要緊,不用診脈。」
他拒人於千里之外,也許是沒有半分力氣,再去應付任何人情世故了。
南弦理解他,蹲在邊上說:「唐公離世,是為了成全你,你莫要辜負了他的拳拳愛子之心,糟蹋自己的身體。」
他聽了她的話,手上的動作頓住了,轉過頭道:「我從來不要他這樣犧牲,他決定這麼做之前,可問過我的意思?現在人不在了,讓我一個人承受錐心之痛,我就歡喜了嗎?如今我無父無母,孑然一身,這身體糟蹋不糟蹋,又有什麼分別。」
他頹喪到了極點,像赤足踏過火焰,沸騰停止了,創傷卻不能消失。然後懊悔、生氣、怨恨、生無可戀。南弦看著這樣的他,知道再多安慰都沒有用,只是問他:「若唐公與你商量,你能答應嗎?除了這個辦法,你還有什麼錦囊妙計,能兩頭兼顧?」
他答不上來了,確實,他像困在囚籠的野獸,空有獠牙,想不出任何辦法。但他也不認同這種結果,努力申辯著,「我們可以再商量,容我些時間,總會有對策的。」
「如果你有對策,唐公就不會出此下策了。」
南弦有時候太冷靜,冷靜得讓人覺得沒有人情味。但正是這種冷靜,才能一針見血,直達肌理。
他低垂著眼,眼睫潮濕,厚重得看不見眸子。半晌微微抬了抬衣袖,顫聲道:「你看,我連孝都不能為他穿,他白養了我十九年,到最後不得善終,一人背下所有的罪名,死後屍身還要受辱,被人鞭撻。」
南弦道:「他連命都能捨棄,還在乎那幅皮囊嗎?只要小郎君記住,他日平步青雲,是唐公拿命換來的,你就更要珍重自己,不能輕易倒下。」
混沌之中的醍醐灌頂,說的大概就是這個吧!
傖業一直提心弔膽在邊上聽著,現在的郎主沒有人敢勸,向娘子的一番話雖然不客氣,但有用。
他的身體保持一個姿勢太久,僵住了,僅憑自己的力量站不起來了。傖業見他有挪動的意思,忙膝行過去攙扶,南弦也彎腰探出手,合力把他架了起來。
那麼高的身量,站住也費了一番力氣,好不容易扶他坐進圈椅里,他垂著頭,再也沒有說話。
南弦暗暗嘆息,牽過他的腕子替他診斷,果然如預料的一樣,動氣太甚,傷了心脈。正要吩咐人抓藥,卻聽他低聲說不必,「我歇一歇就好了,現在亂成了一鍋粥,還吃什麼藥。」
這些都是託詞,就算天塌下來,藥還是要吃的。
南弦說:「我這兩日不必進宮,我來替你煎藥。」
他這才緩緩抬起頭,望了她一眼,啟了啟乾澀的嘴唇道:「為了我家的事,又勞煩你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他好像一夕之間長大了,臉上的少年氣蕩然無存,那雙眼睛透出了洞穿世事的老辣。她懂得那種絕望,從今往後沒有牽掛、沒有寄託,天地茫茫,一人獨來獨往,對於他這樣的處境,也不知是好還是壞。
不過悲痛歸悲痛,靈柩不能在王府停留太久,以免被人拿住把柄,又以不合禮制上疏彈劾。
反正唐家祖墳是回不去了,神域知道阿翁不是個講究俗禮的人,他年輕時入京趕考,一留就是好幾年,他喜歡建康的熱鬧繁華。既然如此,下葬便不為難,讓人在距離先王陵墓不遠的地方點了個吉穴,他與一心追隨的二郎,地下終會有再相見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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