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看守所到监狱,这一路我走了十三个月。到达监狱的第一个早上,我习惯性的醒得和鸡一样早,天还没亮。这一次,眼前没有出现臭烘烘的张着的嘴巴。
我很奇怪自己昨天晚上为什么睡得那么沉,或许是心头石头落地了,也有可能监狱监舍的长明灯柔和得象氛围灯,而看守所里一年到头永远亮着是刺眼的白织灯,那灯光可以一直照到你的梦里。
我虽然醒了,但仍然闭着眼睛,我就这样在赖床上,享受着赖床的乐趣,虽然是有点尿意,但我暂时忍得住,对于人生来说,还有什么比赖床更舒服的呢,在看守所的日子里,冬天叫早时间是五点五十,夏天五点半,这个点的起床,无尽冬夏,天色都是漆黑一片,人醒来后也是处于一种半醒半梦的迷糊里。
我继续闭着眼睛。对面上铺的一个胖子出水壶沸腾掀开壶盖的鼾声,另一个瘦子的鼾声象吹响了的口哨,经过了看守所千奇百怪的鼾声的捶打,眼下这样别致的呼噜对我来说,只是安详摇篮曲。
我的思绪插上了飞翔的翅膀,在时空里任意翱翔,时而追溯青春,时尔畅想未来。实际上我也只能赖在床上,我听到隔壁有个早起来的人被夜护监劈头盖脸地给骂回床上去了。又觉不睡,真是自讨没趣,我在懒洋洋的满足中带着长途到站的一丝惆怅。
终于——,多么幸福的终于,到了六点五十。空旷的走廊里的喇叭才冷不丁的大声唱起歌来,歌声高亢嘹亮,充满了进取的欢快:
步伐整齐精神爽
行为规范要做到
讲究文明讲礼貌
认罪伏法口号亮
嗨~~!
此时的犯人们象装了弹簧一样,忙作一团,洗脸刷牙折被子,跌跌撞撞。等我洗漱完毕,歌声已经唱到了:“宽宽宽,宽是害,严严严,严是爱。”小组长开始催促大家快点快点,几分钟后,值班的门岗在吼:“报数!”。报完数,就开始下楼了。
小组长跑到走廊上就位,新犯们三个一组拉起胳膊排成纵队,各小组鱼贯下楼,经过走廊门禁,排头的犯人停下来装模作样整理一下自己皱巴巴的衣领和下摆,向值班的狱警大声报告:“报告警官,三组三十名罪犯请求通过。”狱警点点头,好像担心狱警听不到似的,报告的犯人又卯足劲大喊一声:“是!”犯人们鱼贯而出。如果狱警正在忙其他事情,五秒以后,报告的犯人要自问自答一句:“是。”第一排犯人经过狱警时,排头犯人同时喊:“三组一。”表示自己是第三组第一排,第二排排头:“三组二。”
犯人们下楼后在内场地大厅列队,面对面蹲下,此时饭已经打好,但是不能动,还需要值班的组长领头来一段三句话教育,犯人们盯着饭碗,摇头晃脑的哼哼着:“我是什么人,我是罪犯!我来这里干什么?我来改造!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监狱。”像一场集体餐前祷告。
早餐是米饭和的花生米,米的颜色黄,懂行的人说这是国家过期的储备粮,卖不出去,给犯人吃是没有问题的。问题是犯人的人体组织结构仍然和普通人一样的,食管也不见大,米饭本来就干,加上花生米又难以嚼碎,有些人被噎得喘不过气,象鸡一样瞪着眼睛,脖子一伸一伸地努力往下咽,有些人则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膛,让塞在胸口的米饭早点落肚为安。我也是被噎得满眼泪花,整整一个上午,都觉得那几颗花生米顽强地顶着我的胃壁。
无论在看所守还是监狱,吃是一个永恒的主题,这里的一切,都可以和吃挂上钩。如果说监狱是无尽荒漠,而荒漠里隐秘的绿洲非伙房莫属。
在犯人的心目中,伙房是闪耀着光芒的圣地,传说那里的犯人只吃鱼头不吃鱼身,那里肥肉根本没人碰,他们的大烤箱里挂满了喷香焦黄的烤鸭,好像在召唤:先吃我先吃我。而吃菜,他们会剥去外面的几层菜叶,只留里面最嫩的菜芯,然后只稍用开水一烫就会爽脆鲜甜。
这些天使一样的人就住在我们入监队的隔壁的,传说他们六个人一间房,舒服的不像话。当他们穿着白净的厨衣,从入监队这群雕鸮般缩头缩脑的新犯前经过时,他们脸上永远带着贵族一样懒洋洋对什么都厌倦似的神情,经过犯人们身边时候,目光总是不经意间流露出高傲的怜悯,这里面既有优越感十足的得意,也有故作姿态的大惊小怪。
从他们白里透红的皮肤就看可以看出,这是一群和其他犯人营养迥异的人,属于一小撮“混得特别好”的人。这帮穿着厨衣的小天使们,负责着这片监区里五六千犯人的一日三餐。有那么庞大的基础垫底,吃点好的当然是理所当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