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萦给他倒茶,烫口的高山乌龙,这种天喝,倒也畅快。
宗兆槐眯眼眺望湖中央,那里有个秀巧的亭子,孤零零杵在水中,身后拖着长而直的木桥。这个时段,四周没什么人,景色优美,却尤显凄凉。
郗萦掏出一个u盘递给宗兆槐,开门见山说:“请你来,是有份礼物要送你。”
宗兆槐没接,仿佛已意识到那是枚炸弹,但还是温和地问:“是什么?”
她笑笑,脸上是惯有的嘲讽,“永辉低价策略的秘密。”
偷漏税,瞒报海关,贿赂,做假账,篡改数据蒙蔽客户。郗萦凭着记忆娓娓道来,这些内容花费了她数十个夜晚,早已烂熟于胸。
几个月来,郗萦一直在偷偷搜集证据,有些是她自己从公司系统中得到的,有些是让冯晓琪代为整理的,冯晓琪并不知晓她的目的,他给郗萦运来一块块拼图,最终她拼成自己想要的结果。
“我在考虑,该把这些数据给谁,海关?工商?税务?媒体?或者,直接给客户?”
宗兆槐没吭声。
郗萦转头看着他,他很镇定,和平时没两样。
“你没什么要说的?”
“这些事,很多公司都在做。”
“但让有关部门知道就不一样了——严重的话,永辉可能会倒闭。”
宗兆槐想了想,点头承认,“有可能。”
他对郗萦手上的东西大致作了评估,捅出去的话的确会给永辉带来不小的麻烦,但杀伤力没她期待的那么大,永辉可能会被要求高额罚款或是赔偿,如果他找叶南疏通关系,损失不至于致命——永辉既非上市公司,规模也不大。但意外永远存在,一个谣言击垮一家企业的例子也有,何况她掌握的都是真凭实据。
郗萦端详他,“你怎么一点都不紧张?”
宗兆槐耸肩,显得很轻松,“没什么好紧张的,大不了从头再来第四次……我的经验已足够丰富。”
郗萦被逗乐,神情不再是嘲讽,撇开他俩之间的恩怨,她是佩服他的。
“你为什么不威胁我?”
宗兆槐微笑着反问:“我能拿什么威胁你?”
“视频啊!”她的口吻是彻头彻尾的玩世不恭。
宗兆槐望着她,神色认真,“我不会一错再错。”
郗萦锐利的目光黯淡下去,包括敌意。过了会儿,她转过脸去,低声问:“你看过吗?”
她指那段视频。
“没有。”宗兆槐苦笑一声,他还不至于猥琐至斯。
郗萦没回头,用力吸了吸鼻子,天越来越凉了,秋意渐浓。
“小郗,如果你去举报,我不怪你,我把公司交到你手里,你愿意怎么做都行……我只求你一件事,一旦你对永辉动手,不管结果怎么样,咱们以前的帐都一勾销,可以吗?”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要求我?”
宗兆槐笑了笑,“你以为那些数据你是怎么拿到的?”
郗萦怔住,前后串连,恍然。那时她一直纳闷,以宗兆槐的为人,公司的保密措施怎么会如此差劲?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却不阻止她,他静静地看着她折腾。
郗萦心潮起伏,她苦心经营的这些东西,无法再给她带来振奋。
两人静默良久,郗萦忽然抬手,将u盘掷入湖中,宗兆槐望着她,目光深沉难测。
郗萦盯着湖面那一圈细微的涟漪,眼神迷茫,喃喃低语:“我做不到和你们一样卑鄙。”
她起身,宗兆槐伸手去拉她,被她用力甩开。她裹紧外套,一直朝前走,风大了,吹在脸上,令她阵阵起寒。
“我这是在干什么?”她质问自己,腿微微抖,胃里有极不舒服的感觉。
也许她该强硬一些,她不是早就作好最坏的打算了?
只要宗兆槐敢拿视频威胁自己,她就公开那些证据,绝不退缩。一旦丑闻曝光,她会立刻消失,从此以后换个身份生活,她连地方都找好了。
但是,她果真希望走到最坏的那一步吗?那她根本就不该约宗兆槐出来谈判。
她脑子里混乱得厉害,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人有时比自己想象得更坚强,有时又比自己以为的更脆弱。
最可怕的不是打击或者失败,而是迷失自己。
胃里猛然间一阵绞痛,也许是凉风吹的,她挺直腰杆,继续走,试图无视。
宗兆槐坐在湖边,缓慢地抽一根烟,目光远远落在郗萦直的背影上,他轻轻吁了口气。
本质上,他俩都是赌徒,疯狂,不计后果,一旦投入,甚至不惜以身家性命相搏,而他们又是如此深刻地看透了彼此——她赌对了他的愧疚,他也赌到了她的不忍。
如果郗萦当真去举报呢?他果然能像刚才说得那么轻松洒脱?
宗兆槐用力抽了口烟。
也许他会咬牙扛下来——那女人心里始终藏着口恶气,不管他怎么努力消除也无济于事。
有些时候,连他自己都糊涂,究竟什么是手段,什么是目的。
那个愈行愈远的身影,倔强而孤独,与自己何等相似,令他心生怜惜。他想留住她,拥她入怀,渴望他们能像正常情侣那样相处,但也清楚这念头不过是惘然。
那身影忽然顿住,紧接着软软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