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段书锦是有愧的,他的亲娘谢安说到底是被他指婚给段成玉后才不幸早逝,而他外祖谢苑又因此深受打击,随女而去。后来段成玉续弦,他虽然心里不赞成,却到底没有对臣子的生活指手画脚。
一个稚子,无亲娘在旁,更没有外祖家撑腰。昭明帝这么多年竟是没敢去细想段书锦过的是什么苦日子。
后来听说段书锦文不成武不就,他愧疚之余又多了失望,从此就狠下心,再没有关注过段书锦。没想到这小子竟是在藏拙,揣着满身才气不露给人看,直到今日才给了他这么大个惊喜。
“朕竟没有想到竹里馆里写策论的人是你。谢安真是生了个好儿子。”昭明帝在段书锦面前站立,伸出手不住去拍他的肩膀。
若是昭明帝说段成玉教养出一个好儿子,段书锦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动容,但昭明帝提的是谢安,他那被无数文流视作才女,却一生囿于侯门,忧思而终的生身娘亲。
因此段书锦心中立刻起了波澜,看昭明帝的眸光都有了温度。
一位天子,一位朝臣之子,在这御书房竟像是一对父子一样交心。昭明帝惊喜于段书锦是有才之人,当即就要给他封官,加以重用。
“皇上,三思而后行。”紧要关头,守在殿中一直没说话的苏拯忽然出声打断昭明帝。
“苏爱卿有何要进言的?”昭明帝诧异地抬头望去。
苏拯苏拯出声阻止,有私心也有诚心。
昭明帝今夜突然召见段书锦,是因为天牢里关押的那位硬骨子程如墨终于开口要招供了。
程如墨要招供的时机非常巧,恰恰是他身边那位抓回来的侍从竹松苏醒的时候,恰恰是苏拯正要去审竹松的时候。
而程如墨招供出来的人就更令人吃惊,竟是那位京中笑柄段书锦。
一个硬骨头,拒不招供数日,再加上并没有用刑罚逼供,怎么会一夕改变念头?
此刻听到昭明帝要给段书锦封官,苏拯才瞬间警觉,反应过来后出了一身冷汗。
程如墨根本就是在给段书锦铺路。
段书锦此人,有才有能,还有很深的心思,完全拿捏了昭明帝在知晓写策论的人是他后的反应。
若非他阻止,程如墨和段书锦这一计多半就成了吧。
心中藏着极深谋算的人并不适合留在朝中,否则极易造成朝廷动荡。
想到这,苏拯开口劝诫的言论越恳切诚挚起来。
“皇上,段世子他声名有误,朝中重臣连同世家子弟都误会他腹无点墨,不学无术,你若突然封官,恐怕难以服众,引起不满。”
“再者,皇上打算给段世子封何等职位?我朝文武之争已成沉疴,段世子身为武官之后,若封为文臣,必定会让他成为文官的眼中钉肉中刺,武官的饭后谈资。若封为武官,恐怕……段世子没有相匹配的能力吧?”
苏拯不愧是查案办案的能手,最能挑动人心,不过短短两句话,就让昭明帝起了动摇之心。
见昭明帝动摇,苏拯赶紧趁热打铁,继续道:“皇上,既然段世子的官职不好拟定。不如先想想牢狱中还待着的程先生吧。”
“程先生能欣赏段世子的才思,又能把书坊的牢记心中,一字不差,足以见得程先生是个学识渊博之人。不如放程先生去太学任教,这样既全了皇上的惜才之心,又不至于让程先生满身学识废置,岂不是两全其美。”
“苏卿此言有理。”昭明帝面露喜色。
他本就愧对段书锦一次,因此不愿意再在他的事上出错了。苏拯确实说得有道理,他是该好好考虑一下该给段书锦按什么职位才能服众且不辜负他的才思。
见勉强劝住昭明帝后,苏拯终于舒了一口气,这时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他们谈论的人正站在御书房中。
苏拯稍感心虚,下意识转头望了过去,而段书锦也恰好看过来。
他本以为会看见段书锦怨憎生恨的神色,可是意料之外的没有,他的神色平静得像是无风时的湖面,淡然得很,像是早料到会有这一遭,又像是数次经历过失望,早已习惯。
没等他仔细去分辨段书锦神色的含义,昭明帝已经出声引走了段书锦的注意。
昭明帝初见段书锦这个后辈,又动了惜才之心,因此拉着段书锦闲谈起来。
昭明帝为君多载,每日亲理政事,自然是天南地北的事都见过,然而段书锦与他论事竟是不遑多让,什么都能接上话。
治国之策他懂,为君之道他懂。
应对饥馑,他有良方。
治理水患,他谈得头头是道。
……
苏拯越听越心惊,到最后他已不由自主对段书锦生出佩服之心。
他都有些怀疑他先前对段书锦的阻拦是不是一个笑话了。像段书锦这种正值风华,才思染心,沉得住气,受得了他人口中的流言蜚语,真的有人能阻止他亨达的官运吗?
他迟早会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昭明帝和段书锦这一谈就谈了许久,最后为了昭明帝龙体考虑,两人才不得不意犹未尽地停下谈论。
宵禁已到,宫门已关,段书锦和苏拯不可能在此时出宫,昭明帝便着人临时为他们安排了住处。
第二日苏拯还要上朝,因此不用多奔波,段书锦一个闲人却是要回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