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太后闻言冷笑,摇了摇头。
裴炎仰头看去,只见李哲坐在上边,好似坐在热锅上一般不自在。他皱眉眯起了眼,低思索一阵,走了出来:“陛下,臣以为先帝丰功伟绩,需得为后人记诵。陵墓一定要修,碑也要立。只是,此事不能操之过急。”
“说下去。”这是武太后的声音。
“先皇西击突厥,南扫天竺,东灭百济。太宗皇帝没能奈何的高句丽,也被先皇一举灭国。封禅大典从前只有秦皇汉武,与西汉光武帝操办过。先皇行过封禅,如此成就不在秦皇汉武之下。树碑立传,乃是理所应当。国库之资,耗费诚然众多,只是修陵并非朝夕之事,只要平日节俭些,再假以时日,费用自然就出来了。为了先皇传世的功业,众卿少些月俸,又算得了什么。”
众臣哪怕心里千万个不愿,裴炎已经这般说了,谁还能再顶撞些什么。他是顾命大臣,又是宰相之,他的意思,就是朝臣的意思。
“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裴炎举起笏板道。
“裴相国请说。”
“先帝驾崩未久,如今想必圣上十分悲痛,无法亲政。加之册命未下,此前圣上还算不得皇,按律不能号施令。依照先帝的遗诏所托,不如先由太后代理朝政。待国丧期满,再交由皇理政。”
谁也没想到,众目睽睽之下,裴炎竟说出这么一番话。大殿上,百官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李哲不知道他打的什么鬼算盘,居然为太后揽权。他直直瞪着裴炎,却毫无办法。总不能对朝臣说,父亲驾崩,自己并不悲痛,完全可以亲政。心下转念一想,好在守丧期也就二十七日。他觉得有些可笑,裴相国怎么像孩子抢小玩意儿一般,对这几天锱铢必较。抢那么几天的权力又能怎样?他是父亲遗诏里唯一正统的继承人,国丧之后,还不是得乖乖把皇位交给他。那时,看他还能有什么借口。
二十七天,二十七天而已,谅他们也兴不起风浪。于是他点头道:“裴相国说的是。这些日子,就劳烦裴公与太后了。”
裴炎知道许多大臣在看他,或疑惑或愤怒。他微微一笑,目不斜视。
这顾命的宰相,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等却不知,这“一人之下”的“一人”究竟是谁呢。
是夜,政务殿烛火摇曳,案上堆满了奏折。武太后放下朱,斜倚在案边。
“婉儿。”
“奴婢在。”她起身过去。
“婉儿,裴相国此人,你觉得如何?”武太后微微闭了眼,的确是乏了。
“婉儿与外朝大臣极少往来,只曾听阿娘说过,裴相国是我的恩公。当日婉儿得以去往内文学馆,是裴相国鼎力相助。若无裴公,没有婉儿的今日。”
抬头望去,只见武太后睁了眼,默默看着她。
“人是会变的啊,婉儿。”太后伸手轻拍了拍身边的坐榻,“来,坐下吧。”
“今日朝堂之上,裴炎让我代皇理政。婉儿,你说这是为何?”
婉儿跪坐在那里。这几日,她的心有些乱,什么也理不顺。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一般,好不容易挣脱了兽夹,只想逃走。如今却走不掉,只有装作无事生。
“太后……”
武太后目光温润如水,朝堂上冰冷惯了,只有在这里,她可以这样去看一个人。她期待婉儿说些什么,她知道婉儿一定明白的。
这眼神给了婉儿一丝温暖的感觉,冰天雪地里显得弥足珍贵,让她生出莫名的力量。她又觉得有些惶恐,除了太平以外,她从未见过太后这样看过别人。这样看她,好像她是太后很珍惜的人一般。不过也许……也许的确是呢。
于是她努力理了理思绪,仰回道:
“臣以为,裴相国这么做,是在讨太后的欢心。依先皇遗诏,国之重器三足鼎立。在皇、顾命大臣和太后您之中,裴相国势力最小,权力不及皇。因而他必须投靠一方,是哪一方,如今已经很明白了。但臣私下以为,裴相国志不止于追随太后您。今日他为您夺的权,只有二十七天的期限。相国在给自己留余地,他有更大的野心。而那野心便是——”
在太后与皇帝之上把持朝纲,做一个大权独揽的宰相。
武太后笑了。“看来裴公也不看好哲儿啊。”她说。
“婉儿,你觉得,哲儿这个人怎么样?”
“我——我么?”那个月光下的身影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她的脸色泛白,“奴婢不敢议论皇。”
“朕偏要你说呢?”
婉儿沉默了。半晌,开口道:“太后,天色晚了,您也乏了。该去休息了,身子要紧。”
“回去?回去,这些奏折就丢在这里么?你以为哲儿他会来批阅么,他一眼都不会看的。”
“那我为太后剪烛。”婉儿起身,挽起衣袖,拿刀去挑烛芯。
太后目光落在她纤纤玉手上,向上望去,忽然把住她的胳膊。婉儿吃了一惊,回眸看,太后盯着她的手臂。
“婉儿,你这是怎么了。”
她低头看去,看见小臂上一道青紫,在雪白肌肤下映衬地越明显。虽说过了几日,没有先前那么痛了,颜色却深起来。
“是前几日不小心摔着了,如今已经好多了。”她连忙回道。
武太后倚在案边,还是那么看她,却皱起眉头:“婉儿,我相信你。所以,你能不能不要对我说谎。永远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