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的光,是她的梦想,是她从今往后唯一的出路。
“谁站在那里?”武皇后向这边望去。
范老先生也回头看,婉儿吓得一激灵,放下帘子,抱着书卷,快步向后门走去。
“皇后别介意,也许是管事的宦官,今日我叫他送些墨纸砚来,没成想殿下在这里。”范老先生笑着说。
“那先生的学生呢?”
“我说的那个学生,是掖庭的女奴,不便让皇后看见,刚刚屏退了她。”
“掖庭女奴?我记得按律,宫奴不能入内文学馆。范先生,这是怎么回事?”武皇后问道。
“她是个极聪明的女孩子,过目不忘。如今不过六七岁,《礼记》《诗经》《汉书》已经倒背如流。我是爱才,不忍心因她是个宫奴,就埋没了,才日日带在身边。”
“哦,果真如此?”
“自然。哪怕只有这一个学生,老朽也得留在这里,恕不能从命了。”
武皇后轻轻摇头叹气,无可奈何:“你可知我为何不聘那些进士做公主的老师?”
“不知。”
“太子与诸王的老师,都是带着官阶的,时时刻刻想着往上爬,免不了沾些官僚习气。这也罢了,公主是干净的女子,最怕被教的染上污秽之气。我方才想起,年轻时与夫子交谈甚欢,先生的见解深刻独到,不知比那些人强了几倍。这才想……”
“皇后此言差了,既怕碰着官场污浊,还要给老朽授阶拜官,做公主的老师,与那些臣子有何区别。老朽不才,承蒙皇后厚爱,担不起这官位。若是公主真有兴听老朽讲学,不如来内文学馆读书。只不过——不是给公主一个人讲。”
武皇后会意,微微一笑:“既然范老先生这样说,就让公主过来读书。那女奴果真聪慧至极,让她做公主的侍读[R4],必能大有进益。如此可好?”
“老朽这里,时时欢迎公主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武后挥手叫宫婢琴音过来,吩咐了两句,转头对范先生说:“公主在门外候着呢,这就让她进来拜师。”
范先生稍稍一愣,转而大笑:“皇后还是当年的样子。”
小婉儿抱着书卷从后门出来,远远看见来时路上,莺莺燕燕簇拥着一大群人。她踌躇着,不知该不该绕道回去,又怕迷了路,在偌大的宫里找不着地方。进退两难之间,只有就立在那儿,忽听得一声清亮的童音:“你是谁?为什么站在那里?”
宫女们让出一条路。婉儿看见,声音传来的地方,站着一个女孩子。年岁似乎比她小一些,穿戴却极为华美。她看向那女孩子的脸,虽然还没长开,已颇具美人的雏形。鹅蛋脸带着没褪干净的婴儿肥,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鼻子小巧精致,谁见了都会夸一声可爱。
人的美有很多种,这是最标准的一种,没有人能够真心实意说“不美”的一种。
她怔了一会儿,想起文学馆藏着的画,画中的美人,便是十年后的她吧。是很美,那又如何?此时仍回想着馆内的武皇后,她觉着,那才是女子该有的样子。像这般美却单薄而无,有什么用呢?
“回殿下,在下掖庭宫奴婉儿。受文学馆的范先生所教,吩咐我回去把书温了。正欲返回,恰巧路过此地。”
小公主身穿着鹅黄色的襦裙,拉起裙摆向她走过来。
不够好看。
这便是她对婉儿的第一印象。她只看一眼,便预见到十年后,这人身量长足了,到了最好的年纪,在美女如云的皇宫,皇上也不会多看她一眼。棱角分明的轮廓,是坚硬冰冷的象征,加之身体瘦弱,风吹着就会倒下去一般。男人不喜欢这样子[R5],他们爱温顺、玲珑丰腴,凹凸有致的美人。
如今这世上,不够好看便没有威胁,便可以不放在眼里。说到底,天下还是男人的天下。她的样子,不媚不纯,不低眉顺眼,不温婉贤淑,反而是冷淡睥睨的。傲骨露在外面,看着就不可接近。如此这般,男人怎么可能为之倾倒,为之着迷?[R6]反而对她多了三层防备,等到时机,就会把这种女人弄死。人们不关心你能给他们带来多少价值,只关心你是否符合他们的意愿。[R7]这种女人怎么可能符合他们的意愿。
这种人,成不了大气候。能活过而立之年,就是天大的幸运。
她这么想着,直到多年后才慢慢现,这具风一吹要倒下去的身体,能扛得住多大的重击。
婉儿的裙袍过分宽大,风吹着抖动起来,更显得胳膊腿儿更加纤细。
小公主一把夺过她手中的书卷,婉儿本不想给她,但墨纸砚都是金贵东西,万一撕了扯了,把她卖掉都难还清,只好顺着力放了手。
“《春秋左传》?你多大年纪,就读这书?”
“回殿下,奴七岁了。”
“擅自取用内文学馆的馆藏,你可知该当何罪?”童音本应天真可爱,却莫名使她感到局促不安。
“回殿下,这是奴手抄的誊本,不是文学馆的藏书,因此——”
“扯什么谎,你才多大,这上面的字你认得全么?”
婉儿看不惯她盛气凌人的样子,又没法作,只有忍气吞声[R8]:“回殿下,认得全。”
“认得全?”谁都没听过这么小的孩子冷笑,笑得有模有样,“好啊,这《春秋左传》,我说上句,你若接得来下句,今日便放过你。若是接不来——欺主之罪[R9]和擅自使用我家的纸张墨石的罪,一并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