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这封诏书,还没送出宫门,就在大殿香炉窜动的火舌中,化为灰烬。
[R1]出自《尚书》,意为:母鸡打鸣,家门不幸。
作者有话要说:
两边亲家各有特色,模范夫妻vs模范皇帝夫妻。
第4章血光灾(3)
麟德二年正月,中书令右相,光禄大夫许敬宗上疏状告上官仪、王伏胜以及废太子李忠联合谋反。上官仪作为罪臣被处死,连带诛杀本族男子,女眷没入掖庭为奴。
庭芝和郑夫人端坐于正堂,他牵着夫人的手,紧紧地握着。大理寺的命令下到金吾卫,用不了几个时辰。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郑夫人抱着出生不久的小女儿,已然没了眼泪。长子琨儿还小,不懂得生了什么,自顾自玩了一会儿,伏在父亲脚边睡着了。
“庭芝,你要走了,连琨儿也要带走,什么都没留给我。”郑夫人声音有些沙哑,“孩子的名字,就由你取吧。我得留个念想,以后每次唤她的名,能想起你。”
“夫人——”庭芝垂下了眉,依旧是初见时少年的模样,“我不知何德何能,在众多子弟中,得到夫人垂青。你说要嫁与我,信中言辞恳切,字字珠玑。我从未见你,便叹服于你的文字,冥冥中认定,你是我一生的爱人。那时候,我是真的以为,我们能一直走下去的。我想和你生一百个孩子,让他们在身边吵吵闹闹。等到老了,我们离开长安,去江都,回到祖上生活的地方,租一条小船,我撑篙,你坐在乌篷之内,看着我笑。”
我想啊,我真的想。夫人,你闭上眼睛,看那一江的春水,阳光正好,岸边开着桃花。你看见了吗?
若是看见了,就当做我们真的相伴相爱此生,白头到老了,好不好?
郑夫人被他攥着的手微微颤抖,一滴泪落在襁褓上。怀中婴儿呜呜嘤咛两声,又睡着了。
“幸好这孩子是个女孩,”上官庭芝伸手去抚摸孩子的脸颊,“不用在襁褓之中,就与我一同赴死。如今,我倒不希望她惊世骇俗,只希望长相平平无奇,才情平平无奇,命运平平无奇,嫁与良人,举案齐眉,相夫教子,一生无灾无难,安然度过春秋,寿终正寝。可是,这也做不到了。
“若是哪天皇上开恩,除了奴籍,放你们出宫去,娘子不要让她嫁到官宦世家,好么?[R1]”
郑氏眼中含着泪,生生忍了回去:“郎君不要这样说,嫁与你,我不后悔。”
上官庭芝扭过头去,不让妻子看他。他忍不住红了眼眶。
“这孩子,不如就叫婉儿吧。”他说。
一个毫不起眼的名字,一个泯然众人的名字:婉。《说文》道:婉,顺也。大抵是希望这孩子贤良淑德,是希望她温婉柔顺。是希望她,走平平淡淡,最最世俗的路,一生顺意。
可是再普通的名字,配上这姓,却再无法寻常。
上官。
罪人。
深宫,永巷。道边的城墙高耸,郑氏抬头望去,仿佛只有一线是天空,明明灭灭。管事的宦官一言不,领着数十逆人家女眷奴婢进宫。女子们穿着囚服,污秽破烂。整个队伍死气沉沉,没有人哭,没有人癫狂,所有人的眼睛都是呆滞的。或许她们知道,这将是往后数十年的常态[R2],便也不做过多的挣扎。
城墙是那么高,那么坚固,那么肃杀。一进去,只怕再也出不来了罢。墙内是余生的牢狱,郑氏心中默默记住这巷子的模样,想着以后,也许无缘再见一眼了。
怀中的小婉儿睡的正香。
长安的街道上,百姓忙于生计,往来熙熙攘攘。忽听得官兵开道,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事,不约而同望向同一处。不远处,数百金吾卫押送着一队囚犯,囚犯双手戴着铁锁链[R3],亦步亦趋。最前面的犯人,是一个胡须泛白的老头,面无惧色,挺直腰杆,大步流星。随后跟着两个壮年男子,面容有些相似,气质却让人觉得完全不同。其中一个满脸胡渣,剑眉星目,眼中射出怒火。另一个生得白白净净,棱角分明,却少有表情。
队伍中还有个小男孩[R4],看上去不过四五岁,玩着手指。路人纷纷叹气,这么小的孩子,不久就要被处死,实在可怜。
郑氏看着城墙的阴影渐渐变小,又慢慢变大。午时已过,她低下头,只觉心尖一阵剧痛,强撑着才没有倒下。看着怀里的孩子,她知道,这便是活下去的唯一理由。这是庭芝留在世上的痕迹,证明这个人曾经存在过,不是她的幻想。
“逆犯上官仪,上官庭璋,上官庭芝,奸宦王伏胜,教唆废太子李忠[R5]谋反,按律当诛。未正已到,验明正身,今由大理正,监察御史,金吾将军监刑,即刻行刑!”
郑氏看着婴孩,孩子嘟起小嘴,在她怀中笑着。你阿耶[R6]死了啊,你阿耶被诬告谋反,含冤而死,你怎么还笑呢。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忽然就流了下来。
也许这个孩子注定薄情,注定会忘记父亲。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仇恨是鸩酒,放在心中只能害了自己。记得又能怎样?一个奴隶,一生辛苦劳作,连宫门都出不去。还想怎样。不如忘记,不如就当这女孩生来便是掖庭女奴。
刽子手举起大刀[R7],上官仪仰天长笑。上官庭璋怒斥:狗鼠辈!从前扰乱内廷,如今连外朝重臣都要杀。如此下去,大唐必然亡在女人手里!王伏胜瑟瑟抖,鼻涕眼泪一起落下。庭芝一言不,望一眼哇哇大哭的琨儿,扭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