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皇后!大事不好了!”宫婢琴音一脸急切,冒冒失失闯进来,“皇上正和上官侍郎商议,说是要废皇后!”
“别急,慢些说清楚。”
那日上朝,朝毕之后,皇帝单独召见宰相上官仪。
“有人密告皇后行厌胜,上官侍郎,你觉得这件事可信吗?”
“臣以为此事关键不在于厌胜。”
“哦,此话怎讲?”
“皇后得志以来,专作威福。每当陛下欲有所作为,皇后总是掣肘。这才是关键。至于厌胜,不过是表面文章罢了。”
李治默默点头,不愧是前朝进士,一语中的。
“那照上官侍郎的想法,此事该作何处理?”
“皇后专恣,海内所不与,请废之!”
余音回响在大殿中,震人脑髓。李治没想到,这老臣上官仪,竟如此直言不讳。想来近几年动辄被皇后牵制,自己老大不小的人了,却被她像个孩子一般对待,哪里有半点男子气概?这还不是致命之处,他的权力,作为皇帝的尊严,都被这个女人带走了。就像从前一样,他是仁厚懦弱,他是多愁善感。但是,他可以对被废的王皇后萧淑妃心软,也可以在心软之后毫不留情,把她们交给武皇后。他爱一个女人,与想废掉这个女人,这两件事并不矛盾。那一边,是年少的自己,这一边,是大唐的皇帝。大唐的皇帝,权力才是他的正妻。李治可以心软,但绝不能手软。
“你来起草废后诏书!”
上官仪一介文人,心思正,风骨也正。他从小熟读经书,记得“牝鸡司晨,惟家之索[R1]”,断断见不得女人掌权。上官仪诗写得风雅,文章俊逸飘洒,废后诏书也是文不加点,洋洋洒洒挥立就。写完落,文那一字墨迹还未全干。他双手呈上纸卷。
“皇后殿下到!”
李治头晕眼花几年,拿起草拟的诏书,第一句还没看全,一听宦官这一声,吓得双手一抖,把诏书丢在地上。
武皇后面无表情,弯腰拾起诏书,双手展开,扫一眼纸面:“上官侍郎年纪愈大,力雄健不减当年啊,这几句不带脏字,骂得口若悬河,倒是凶得很。”
上官仪不理会武皇后,扭过头去,神色流露不屑。
“上官侍郎,请回避一下,我有事与圣上商议。”武皇后话虽说的客气,语调却是威胁一般,谁听了不胆战心惊。
上官仪不。他一动不动,就站在那里,仿佛生了根似的。
“侍郎,你先下去吧。”过了一会儿,李治开口了。
上官仪看了一眼武皇后,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一退下,事情便再无挽回的余地。那一瞥,悲凉地如同易水寒风。他明白,皇上不会护着他,退下,便是永别。他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一步,一步,一步,走向的不是宫门,是死亡。
上官仪的背影消失于大殿。
武皇后步上庭阶,一步一顿。她左手持着废后诏书,走到李治面前,牵起他的手,轻轻放在小腹上边。
“郎君,这是你的孩子啊。她还没出生,你就不要我了,是吗?”
李治被她攥着的手一颤。
“好,好,好,你恨我擅权,要废我这个皇后,我无话可说。可是,可是这难道不是你的孩子吗?你就这样狠心?弘儿呢?贤儿呢?你知不知道,这一个举动,会牵扯多少人!弘儿那么聪明,那么孝顺,你废了我,他便不能继续做太子。到时,太子府的官僚该如何处置?那可都是你我千挑万选的贤德之士,你是不是也要把他们杀了?”
“这样做,根本不是精明。太鲁莽了啊。”
李治闭上眼睛,不作声了。
“这些都抛却不谈,郎君,我这些年做错了什么吗?我哪一步不是为李唐的江山,为你的江山着想?那时候你还年轻,前朝的顾命大臣把持朝政,难道不是我帮你一步步扳回来的?我想专权,可笑!我的哥哥们,全都被贬去了地方,朝中根本没有一个武氏重臣。我爱你之心,敬你之心,还要如何表露,郎君你才肯相信啊!这么多年过去,你对我就如此无情,非要将我置于死地吗?”
“你说话啊。”武皇后眼睛红了,“这么多年,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吗?”
李治抬起头,看见眼泪在她的眼睛里打转,他的心,霎时间漏了一拍。上一次见皇后流泪,还是在感业寺,他离开的时候。那个头还没留起的寺尼,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他抚了抚她的背,拥住这个看似坚强的女子,拥了许久。放开的时候,她低头转过身就走,一瞬间,李治看见她微红的眼眶,他的心就软了。这个女人,连哭都不想让他看见。那时他暗自誓,今生再也不会让她受委屈。没想到到头来,让她哭的,还是自己。
“好啦,皇后——不,媚娘你别哭了。”他抬起袖子,用袖口给她拭去眼泪,“我从来没想过要废掉你。都是上官仪这个狗官教唆。我其实——”李治叹了口气,从皇后手里夺过废后诏书,掷进了座侧香炉中。
他双手环住皇后的腰,侧头把耳朵轻轻放在她的肚子上,默默听了一会儿。他闻着皇后衣物散出的芳香,闭上双眼。
保佑这一胎,一定要是个女孩啊。果真是,我要她做大唐最受宠的公主。
皇后双手搂住了他的脖颈,李治感觉到了,他微微笑起来。大唐不能没有武皇后,若是皇后真的不在了,这江山,又能仰仗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