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不知又说了些什么,永宁侯很快灰头土脸地出来了,抬头便见淼淼站在院子里,神色惊愕地看着自己,不由老脸一红。
“爹爹,生什么事了?娘亲怎么了?”
永宁侯摸摸她的脑袋,“没事,你娘亲不过是忧心凉州老家那边的事而已,过些日子没事了。爹爹知道念儿孝顺,但今日别打扰你母亲了,让她好好歇息吧。”见她眉头蹙起不太相信的样子,赶紧转移了话题,“对了,皇上昨日说了,八月的时候会到行宫避暑打猎,爹爹也会随驾前往,念儿不是喜欢打猎吗?爹爹到时带你一起去。”
淼淼记得她刚成为柳千锦时,便曾感觉到这两位爹娘之间的相处有点奇怪,淼淼虽然是在菩提阁长大的,但出道三年,执行任务前常在高门宅弟潜伏,墙角听多了,也见识了不少人生百态,这对夫妻看着相敬如宾,却有种若有若无的疏离,和寻常夫妻不太一样,如今这种感觉更强烈了,隐隐觉得她的母亲田氏心里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春夏交替,六月的长安正是一年中气候最怡人的时候,绵绵春雨的季节已过,炎夏还未开始,长安的公子王孙、闺阁小姐们不是打马郊游,便是各种诗会赏花会,柳家西府的三个小姐更是这种聚会的常客,但淼淼对这些聚会丝毫不感兴趣,她除了躲在家里练功减肥,唯一外出的时候是陪田氏去安国寺上香。
六月初一,天朗气清,淼淼又一次陪着田氏来到天香山。
才进安国寺,便遇上两位一向交好的夫人,田氏好几个月没在上流勋贵的圈子走动,甫一见面便被那两位夫人拉着聊家常,聊着聊着便扯到了晋王的婚事上。
其中一位道:“听说上月安贵妃向皇上提出想撮合晋王与你们家二姑娘,皇上虽没表态,也没反对的意思。”
另一位则看向田氏道:“哦?当初不是说太后意属抚远侯和沈尚书两家的姑娘,安贵妃则看中你们西府那位大姑娘的?怎么忽然变风向了?”
田氏哪里知道这些,听说自己的女儿竟被点了名,也是极为诧异,心想晋王一向眼角极高,他看不上念儿是全长安都知道的,安贵妃为何忽然想撮合他们?忙问:“安贵妃真那样向皇上说了?不会吧……我竟是一点风声也没收到。”
那夫人看了眼面无表情地杵在田氏身后的淼淼,掩嘴笑道:“自然是真的,当时在场的除了太后,还有好几位太妃,都说儿女自有儿女福,我看你们家念儿是有个福气的。”
这两位夫人都是清楚永宁侯家东府和西府恩怨的,自是站在田氏这一边,“可不是,当初所有人都不看好二姑娘,以为你们西府那边的大姑娘得了安贵妃欢心,晋王妃的位置妥妥地留给她了,尤其你那嫂子,那会每次见她总是趾高气扬的,俨然已当上晋王丈母娘似的,这才几个月,前两天在绸缎庄遇上她,一个字都不敢提了。”
另一个又道:“不是我马后炮,当初我说过,西府那位大姑娘虽貌美,也有点才气,但你们柳大爷不过一个太常寺卿,身份怎么能同永宁侯相提并论?不过,我还听说……”她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田氏,欲言又止。
田氏神色微愁,她压根不希望女儿嫁入皇家,朝淼淼道:“念儿,我和两位夫人还要聊一会儿,你不如先到后山走走?”
事关自己终身大事,淼淼其实很想八卦一下那个姓安的奸妃究竟打的什么鬼主意,但既然田氏已经开口了,她也不好再厚着脸皮杵着,只好朝两位夫人福礼告退,两腿却蜗牛似的走得极慢,又听到其中一位断断续续地道:“皇上的意思不清楚,但你们也知道,安贵妃本身出身不高,自然不太看重这个……你可得小心些,万一西府的大姑娘以侧妃的身份一起抬进晋王府,以她的相貌才情……你们家念儿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啊……”
我草!淼淼忍不住在心里问候了一句安贵妃,又想起那日晋王那句“蠢笨的人兴不起什么风浪”,心道这对恶毒母子若真敢打她主意,她必定天天兴风作浪,把个晋王府闹得天翻地覆永无宁日,让他后悔娶了个“蠢笨的女人”。
“小姐,你看……那边的山茶花开得好漂亮。”不知不觉已到走到后山,宝枝指着山边一丛山茶兴奋地道:“小姐你在这儿等着,我过去摘一朵让你簪头上。”
李忆最近忙着开府建牙的事,今日没有来,再加上刚才听到的八卦,淼淼心情不太爽,嗯哼一声任由宝枝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后山上有一泓清泉,泉水沿着山壁落到水潭,宝枝要摘的山茶在清泉边。鸟鸣啾啾,山风微拂,花草的酣甜和泥土的芬芳随风涌动,淼淼深吸一口气,心里的烦躁方消弭了一点,看着那满山的清脆,她忽然有点怀念以前在菩提阁的日子。
做刺客那会儿,虽然今日不知明日事,但至少有一点是公平的——自己的命运全凭自己的本事做主,你本领高强,死的是别人,你本领不济,死了也怨不得别人。不像现在,虽然衣食无忧,表面看着风光,但算贵为侯府千金,她的婚姻大事全由不得自己,连她的父母也作不了主,哪天宫里一道圣旨下来,她得乖乖俯听命,心里再不愿意也得叩头谢恩。
她忽然有点泄气,这种命运完全掌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实在是太不爽了。她百无聊赖地垂着头,用力踢了脚石子,那石子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咚的一声落入清泉,空山寂静,随着石子落水的声音,风中还伴着几声似有若无的咳嗽声,淼淼的心脏瞬间收缩,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这咳嗽声她从小听到大,实在是太熟悉了——阁主来了。
她的心一阵砰砰乱跳,下意识地想抬头张望,终于还是克制住。幸好燕飞事先知会了她,不然她还真的会自乱阵脚。再次提醒自己,无论如何,她如今已不是菩提阁的刺客淼淼,她是永宁侯的女儿柳千锦。
淼淼深深吸一口气,神色不变,抬眸看去,见宝枝正俯身在溪边,兴高采烈地摘着山茶花,周遭依旧满山清翠,风过山林,出沙沙的声响,一切如常,仿佛她刚才听到不过是幻觉。
“宝枝儿,小心些……”虽然见不到人,但淼淼太熟悉阁主了,他若是不愿意现身,没人能见到他,她尽量若无其事,又朝宝枝喊道:“你这贪心的丫头,把花都摘光了,小心玄一小师傅不放你走。回来,咱们该回去了。”
宝枝应了,捧着一束淡粉色的山茶又蹦蹦跳跳地回来,往她髻上插了一朵,又分了一半给淼淼,两人拿着花,嘻嘻哈哈地往回走。刚拐进通向后殿的青石小道,前头忽然多出一个人来。
那人三十出头的模样,穿一件鸦青色的长袍,腰间垂挂一根白玉笛,眉清目秀,脸色很苍白,仿佛久不见天日,眉宇间似有淡淡的愁绪,身材瘦削但腰杆笔挺,明明是个逸绝尘的世家贵公子,身上却有股肃杀的,让人不敢直视的气息,正是菩提阁阁主。饶是淼淼心里早有准备,蓦然一见,仍是禁不住全身绷紧。
此刻阁主站在青石小道上,两旁是参天古树,他双手负背,任由山风拂起他的袍子,静静地看着淼淼,眼神深邃专注。若非淼淼早知他的身份,眼前这一幕,大有山水人物图的意境,可惜此刻的淼淼,整个后背都在冒冷汗。
“咦,这人好生无礼。”这人明明见到她们走在路上怎么还挡在路中间?虽然咱们小姐膀大腰圆与一般的千金小姐不大一样,但好歹也是名门闺秀,哪能让一个陌生男子这么瞪着看?宝枝大为不满,挡在淼淼身前尽起忠仆的职责来,瞪着杏眼道:“这位先生,后山这一带都是来安国寺上香的女眷歇息之地,看先生仪表堂堂道貌岸然的,难道不知道避讳吗?”
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淼淼慌忙斥道:“宝枝,不得无礼。”
这丫头自那日见她以一敌七打败了凉州七小龙后,简直视她为偶像,这一个月以来天天跟着她在练武场折腾,誓要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侯府丫头,学了几个招式便以为自己很能打了。
淼淼却是小心肝和两腿都在打颤,幸好她的腿够粗壮,不然怕是直接跪下了。阁主长了一张温文儒雅的脸,但他若是起了杀心,得罪他的人往往连自己是怎么死的也没搞懂见阎王了,更可怕的是,阁主生气的时候和平时完全一个样,你根本看不出他下一刻是想和你聊个天还是想杀你。
不知道阁主为什么会出现在安国寺,更不知道为何阁主会当条拦路狗,还用这么幽怨的眼神看她,弄得好像她扔下丈夫孩子跟人跑了似的,淼淼只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一再告诫自己,淡定淡定,阁主是不可能知道她没死的,他现在深情注视着的只是永宁侯府的柳千锦而已,不是刺客淼淼。
可是没用,哪怕她心里再明白,依然抑制不住潜意识里对阁主的畏惧,站在宝枝身后胆怯地看着阁主,偷偷用手指捅了捅宝枝的腰,示意她别再开口。
还好阁主并没有在意宝枝的无礼,那双幽冷且犀利的眸子,依旧专注地看着淼淼,看完她的脸,目光又移到她圆滚滚的身上,随即……那张万年冰封的俊脸,终于有了些许变化,只见他嘴角僵硬地抽了抽,似是苦笑,又似牙痛,十分落寞地叹息了一声,幽幽道:“时也……命也……”(83中文。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