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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一片如墨而凄冷的黑暗。
不知过了许久,似有一丝明媚的天光映进了眼帘。窗屉被掀得半开,有干热的阳光画过窗棂,撒落在他身上。
金乌睁眼,怔怔地望着芙蕖纹的帐顶,那儿有两只戏水鸳鸯,正于清溪里仆翅。
头依然胀痛,昏昏沉沉的。金乌动了动身子,这才觉有人正搂着他,两条胳膊绕在他身前。
“少爷,你醒了?”
一转头,他便望见了那教人恼火的脸。王小元正笑盈盈地望着他,薄唇抿着,划出微弧。这小子在极近之下仍然好看得紧,眉眼似淡墨描就,清秀柔顺却不失英气,粉雕玉琢似的。金乌疲累地眨了眨眼,半晌才沙哑地问道:
“…完…了么?”
“嗯,现在是正午了,要先用午膳么?”王小元道,“等休歇了一会儿,有了气力……”
……
“还有…你也曾应承了,说若是哭了,便告诉我先几月去了哪儿,现在能说了么?”
金乌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忽地道:“王小元,你听过一句话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听…倒是听过的。”
“那便对啦。”金乌转过脸来,狡黠地望着他,“我不是君子,我可是天底下最大的恶人,才不会信守承诺。你要问我甚么话,我偏不要告诉你。”
王小元一时语塞,旋即有些火恼。早知他就不该轻饶金乌,这主子虽一副刀枪不入、宁折不弯的模样,有时却爱在他面前恬不知耻地假意求饶。他就该再多拖上一炷香的时候,好教这主子彻底神志溃散,乖乖道出内情。
金乌仍十分倦乏,摸了摸额,只觉火炭似的滚烫。他翻了个身,把那皱巴巴的丝衾扯过来裹在身上,“我睡了,今儿别叫我起来。”过了片刻,他又凶巴巴地回头,“也不许碰我!”
兴许真是折腾得金乌够了呛,王小元眼睁睁看着他蜷成一团,随后便一动也不动。王小元懊悔地想了想,莫非还是把他一直折磨到晚上来的好?
愈是这样想,他心里愈是有些不平。明明说好的“随他”,怎么一切都未变?金乌既没与他重修旧好,反而隔阂渐深,明儿起来他还是个独守在府里的小仆役,只会挨金乌呵斥痛骂。他俩会渐行渐远,形同陌路。
一想到这处,王小元心中便涩得厉害,他撇着嘴,抹了抹眼,却听得耳旁有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金乌转过身来了,望着他,叫道:“…王小元。”
王小元抬头,与他四目相接,被窗格剪下的一大片日光落在金乌脸上,把那红的面颊映得格外明晰。
“你若是想要的话,提前些时候与我说。”金乌道,又气鼓鼓地翻身,用丝衾裹住了脑袋,露出半边红的耳尖。后半句却没被衾被拢住,轻飘飘地落进了王小元的耳中。
“我又不会…拒绝你。”
第374章芳思两难猜(五)
申牌时分,王小元进了北市的花街。
邻水的半边街上,三三两两地站着些俏丽而带熟韵的女郎,包裙及膝,勾勒出曼妙身段。酒铺子前的柳树拴着几只槖驼,一把把芦苇放在它们跟前,有些胡商在把着水瓢给它们吃水。
王小元走进酒铺子里,拉过条凳坐下,那位子对面坐着个商胡姑娘,笠子下的脸卵石样的浑圆,被烈日晒得红。她正低头斟酒,抬时却见王小元坐在对面了,忽地咧嘴一笑,操着带卷翘舌音的官话道:
“…金公子?”
“我不是金公子。”王小元微笑道,从袖袋里取出一对金耳珰,放在长桌上,“我是他府上的下人。”
他先前再三逼问金乌,却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先几月金乌究竟是为何而时常在花街里厮混,甚而彻夜不归?王小元没能从他口里套出话,便去寻了门房,得知金乌虽看似出游时漫无目的,却总会隔七日便去一趟北市。
今儿正好是金乌要来北市的日子,于是他便一路打探,才寻到这时常与金乌见面的女子。
如今王小元入座坐定,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那女子后,心里反生出了些疑虑。他瞧那姑娘眉目深邃而硬朗,如刀削斧凿一般,两眼苍碧,丝卷曲,正是胡人面貌。
金乌喜欢这样的女孩儿么?他忽而惊恐万状。说不准正是因她为同族血胞,金乌觉得她更亲切些。他生得秀气了点,甚而那姑娘还比他更显英气。他又笨手拙脚,甚么也不懂,总在床帷间惹恼他主子。
商胡姑娘见了那金耳珰,忽而咧嘴一笑,用官话生涩地道:“竟还留着它!”于是便伸手拿起那对明光粲然的耳珰,仔细地别回耳上。
王小元先前一直疑心这是哪位红倌人同金乌痴缠时留下的物件,此时见她毫不忸怩地拿起,结巴道:“这…这对耳珰是……”
“是我的呀!”商胡姑娘笑道,款款起身,她大迈步走向门外,往其余行商说了几句西胡话,便从卸下的货包中抓起几个布囊,回身放在桌上。
“你们家金公子先前付了银子,但那时咱们短了货,还交不到他手里,我便先用这耳珰抵着啦。”她笑道,向王小元摊手示意,“喏,你先看看货罢,回头同你家公子道一声,说货带到了便成。”
那布囊说重不重,却也有些分量。王小元抽开系绳一看,里头是码的齐整的纸包,他打开一只纸包,现里头是个头饱满的甜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