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轮车缓缓退开,给李方生让了条道。李方生凝望着那玉珠,愣愣地走了过去。从方才起他便如堕梦中,与这蒙面人相见、谈天的一切都如缭绕青雾,不时便会散去。
“现在,你可以走了,无人可阻拦你。”蒙面人道,语气温和而亲切,“究竟要去往何方,由你来拿主意,方生。”
李方生怔愣着迈开了步子。到这嘉定来的几日里,他仓皇、落魄,恨不得要从此地早些逃离,可如今要让他离去,他却满心惶惑,心底里甚而生出了一点不舍。
走了几步,他蓦然回,惊愕地问:
“你…你究竟是谁?”
一个与他不曾相识的、全身都似布满暗红疮疤的蒙面人,为何对他与他兄长之事如此了如指掌?
可这一回头,他却没瞧见那坐在小轮车上的人影。青砖巷口里,绿油油的地锦攀上石墙,榴花红艳,像火焰般一簇簇地从墙头烧下来。蒙面人的身影已然不见,犹如梦幻般悄然消散了。
日光熠燿,浮尘如细碎金沙。
只有一句临别的话语渺然地回荡在李方生耳边。李方生仿佛看见那蒙面人在笑,分明是被白布遮挡、落了皮肉的可怖脸庞,却带着令他无比谙熟的笑意:
“我是你的——一位故人。”
【不见旧时人完】
第37o章芳思两难猜(一)
秋风冽冽,虫声唧唧。府院里木莲花与秋海棠盛放,艳红、明黄之色交相辉映,花海烂漫飘香。
金府之中,着素白道服的天山门弟子来来往往。一道长列聚在堂屋边的小窗前,人人抻长脑袋,想去一探前头光景。
天山门弟子今日聚在此处,是因前一回武盟大会不赶巧,碰上候天楼行不轨之举,该议之事未尽,于是武盟主便再定下大会之期,邀重整门派后的弟子于嘉定一聚,再议江湖大事。
天山门如今由玉甲辰掌理,虽已无三珠弟子,却亦有不少秀。若假以时日,便能重排天山剑阵,拾回昔日声名。乘着这难得的下山时候,不少弟子便慕名前去金府,同上代玉白刀客请教论道。
玉甲辰今日也下得山来,他今日星巾素帔,一条袍袖空空荡荡。虽在龙尾山中过了些落魄时候,这些日子里他却养复了神气,宛若女子的清秀面庞上明眸如炬,顾盼生辉。
同门房招呼后入了金府,玉甲辰远远地便望见,丛丛簇簇的晕红秋海棠间,一个身影立在横风窗后,着一身直襟大领的素白道袍,静静地背手微笑。
问询的弟子排起长龙,一个接一个地挤到窗前,迫不及待地问,只因那人是他们鲜少有见的玉白刀传人、天山门上任门主玉求瑕。
“门主,大名久仰。”一弟子虔心作揖,“小可想向您请教。最近小可在翻阅洞真部谱箓类道藏,已看了清河内传等七本道典,您说,接下来应看甚么的好?”
王小元说:“随便看,随便翻。”
又一弟子上前,恭敬问道,“听闻门主在虚陵洞天曾观阅过玉女心法下部,不知其中有甚么厉害心诀,对习练刀剑有所裨益?”
王小元笑眯眯地道:“我没见过下半部。”
“那…天山剑阵九宫应如何进?踏罡应从哪一宫进?”
“唉。”王小元道,“这些习剑的事儿,你还不若问你的甲辰师兄呢。”
人影渐稀,玉甲辰总算挤得上前,对那伫立于横风窗后的人眉开眼笑,唤道:
“师兄!”
玉白刀客温和笑道,“甲辰,别来无恙。”又问,“天山门如今可好?”
“托师兄的福,天山门近来在整梳旧典。待得南赤长老、玉斜师姐伤愈出关,咱们便能重列天山剑阵。弟子也招了许多,不看出身,只瞧他是否心诚。”
王小元笑道:“那是极好的。”
弟子们虽多半未请教到甚么诀窍法门,却也碍着玉白刀客的名头不好置喙,于是朝他俩躬身行礼,三三两两地散去。玉甲辰用余下的独臂在怀里摸索了片刻,取出一只茧纸信封,递给窗后的王小元:
“这是街里的叫化子托鄙人给师兄的,说是他们的头头给您的信。”
叫化子送来的?莫非是自己不知何时同他们有了牵连?心里虽有些疑惑,王小元却伸手接过了那纸封。里头只有一张草纸,七歪八扭地写着几个粗犷大字:
爹好,勿念。
是王太给他的信。
王小元望着那张草纸,不知觉间,嘴角弯起,颊边漾起梨涡。他爹不大会写字儿,仅会的几个字还是向钱仙儿偷师来的。为了给他写这几个字,恐怕王太咬着杆苦思冥想,老久才能在纸上落下一,接连废了十数张草纸。仔细算来,他有十年没见他爹了,可王太总像影子一般在暗地里护着他。
玉甲辰见他笑意渐温,便也放下心来。却又觉王小元一面看信,嘴唇一面颤动,似是在念些甚么话。
“师兄,您在说甚么?”
“嗯?”王小元将目光从信纸上移开,怔愣了片刻,笑道,“我在…念玉女心法。”
“真不愧是师兄!”玉甲辰惊道,“时时刻刻都惦念着精进武学,鄙人和其余弟子着实该请您好好指教……”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会儿话,又不由得左顾右盼起来,“话说回来,师兄,您在此寄人篱下,是不是住得还不大舒坦,要回天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