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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英会四日后。
“你说……究竟是有何处不像?”
小天井处漏下一点清亮日光来,匀匀洒在石桌上。只见有一浑身漆黑的人正坐在凳上,一手托着下巴,另一手躁乱在石桌上点着。他面上戴着暗青色的罗刹面具,乍一看宛若凶鬼:此人正是曾在钱家庄现身、与王小元对峙过的那位黑衣罗刹。
而这黑衣人此刻正托着脑袋,苦恼地再度喃喃道。“到底…是有何处不像少楼主,才教那白衣人一眼就看了出来?”
原来他一直记挂着少年仆役说他“并非黑衣罗刹”一事。他自认为自己已模仿得有十成相像,怎知露面不一会儿就被揭了个底朝天,于是心中甚为不快,以至于在此生起了闷气。
这时忽地伸来一只苍老遒劲的手,五指一抓便将他脸上的罗刹面具摘了下来。
独孤小刀捋着花白胡须立在他身旁,盯着黑衣人面具下的脸半晌,方才缓缓点头道。“光是外貌的话——的确极为相像。”
那是一张眉目英朗的少年面容。由于常年不见光,那张脸透着失了血色的苍白。但见黑眸暗笼轻雾,好似墨云翻涌;唇角常向上点提,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来。
黑衣人把面具从老人手上抓回,嗤笑着问道。“你与少楼主打过照面?”
“见过。”独孤小刀答。
“那么你倒是说说,我与他究竟有何处不同?”
老人闭眼思索半晌,终于悠悠道。“何处都不像。”
黑衣人怒道。“你方才不是还说这张脸像的么?”
“皮囊相似,内里却千差万别,又怎能称‘像’?”独孤小刀似是颇为愉快,沉着嗓子笑道。“还有两点——你说的胡话倒要比他多些,人也要杀得多些。”
天井里回荡着他俩的言谈声,除此之外似乎还听得雨点扑簌而下的“滴答”声响。原来是石桌上正放着个方割下的人头,面皮翻起,血肉模糊,那雨声正是血滴落于地的声音。
再一看庭内横七竖八地倒着的数具无头尸,遭血染得黑红的石缸小池,明眼人皆能看得出来:这黑衣人又闯入别人家中大开杀戒,无论男女老幼都不放过。
望着那端摆在桌上的人头,黑衣罗刹叹道。“从死人头上剥的面皮也是死的,下次得生剥才行。可惜这家里已找不得一个能生剥面皮的人啦。”
他拎着鲜血淋漓的脸皮瞧了一会儿,摇着头将其丢开。
见他如此举动,老人眉关紧锁。“颜九变,你每变一张脸都得杀一人,可真是麻烦得紧。”
独孤小刀将这黑衣人唤作“颜九变”,而此人也的确并非传闻中的候天楼少楼主黑衣罗刹,而是楼中四护法之一——堪称“一人九面笑,无人识朱颜”的颜护法!
颜九变最善易容,虽名“九变”却绝不只能变九张面。不管是鹤老翁、壮实汉子,还是妙龄少女、学语孩童,不管何人皆能变。无人得知此人是男是女,只知这人|操得一手好弦线,能杀人于无形之中;又生性残忍,最爱见血。
黑衣人却漫不经心地笑道。“这也不尽然,若是见了中意的眼、鼻、耳,我便会取来好生保管着,下次还会再用。”
老者默然不语,待颜九变将手上鲜血在尸身衣物上拭净后方问道。“你刚才那少年面目…也是从何处剥来的么?”
颜九变将罗刹面具往脸上一套,遮住了他戏谑的眼神,只留一对闪着幽幽青光的鬼目。
“不,那是我真容。”
他语调轻浮,却说得意味深长,隐有夸耀之意。“你觉得如何?楼主倒是颇为中意我这面目,尤在床笫之欢时。”
老人不置可否,闭眼笑道。“若她真中意你,为何你当不得少楼主?”
颜九变似是骤然噎住一般,咬牙切齿半晌,方才缓声道。“楼主所要的不过一张面皮罢了,黑衣罗刹也是如此,若不是他极像楼主已故旧情,又怎能爬得上少主之位!”
他心中对那黑衣罗刹惦念颇深,方才扮作他的模样四处横行杀人。又因想见那能与少楼主比肩的玉白刀客一面,方才到了钱家庄来。
“老朽倒是听说…”独孤小刀道。“候天楼中的影卫皆生着同一张脸面,不知这是否为楼主喜好?”
“不错。上有所好,下有所应。”颜九变冷笑,“你不也见过黑衣罗刹真容么,楼主爱的正是那副皮相。”
老人不禁回想起三年前曾见过的那副面容。那时他与黑衣罗刹相对而坐于峭壁岩洞中,洞外风狂雪噪,白鸷连天。一手拄刀的黑衣少年伸手缓缓取下面具,那一刻独孤小刀看到的是——
“他——全无感情。”
老者一边回忆着黑衣罗刹的面容,一边对颜九变喃喃道。“即便残忍如你,尚且有因伤人而喜乐的心情。而那位少楼主目光、脸色皆是一片空茫,对,只可用‘空’一字来形容。”
三年前他见到的那位黑衣罗刹,其人有如一具空壳般。既不会因伤人取命而动容,也不会为世事无常而喟叹,就好似深不见底的枯涸古井,无悲无喜,无爱无欲。
独孤小刀一见他那对幽深冥宁的眼眸便顿时了然:此人心已死去,独留一具凡躯在人间。
“想来此人若是精心钻研武艺,定能臻至常人难步之境。”想到此处,独孤小刀喉头滚动,沉闷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