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辛酸悲凉、不公无义也是人之所惧。”玉求瑕柔和平缓地笑道。
玉甲辰皱着眉作出拔剑之势,道。
“可是,在这种状况下鄙人会先怒冲冠,而非感到畏惧——然后再去尽全力纠正这种人世之偏颇!”
他毕竟未谙江湖险恶,言语中仍足见其满腔热血。
玉求瑕摇头否认他。
“如果只是一县尚且可以让你挥惩奸除恶的本事,可一州又如何?府又如何?若是世间皆是如此,无义之举已充斥江湖,要你一人对上整个天下,师弟你还会单只觉得激愤么?”
这话堵得小道士说不出话来。他咬着牙将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这才昏头转向地问道。
“师兄之话是何意?”
“在下是说…这把刀可给不得你。因为若你要坐坐我这掌门虚位,上述两件令人惧怕的物事定会成日与你如影随形。”玉求瑕笑道。“练成玉白刀法需受蚀骨之痛,当个天下第一也得忍受‘纵有刀不能行侠’之苦,难受得很。”
“师兄也会觉得难受吗?”
在玉甲辰看来,师兄是无所不能的。不仅刀法于世间数一数二,人也宽善,懂得不少道理。除了不知长成啥样外,可以说天下找不出第二个似他一般完璧似的男子。
所以当玉求瑕说几乎不堪玉白刀之苦时,他是不信的。
“总之是难捱得很咧。正因为知道这‘玉白刀客’的名头不好担,所以才和你说这话。”
“玉白刀客仅需一人,我不愿、也不敢将此刀传予第二人。正因怕师弟受苦,这刀才不忍交予你。”玉求瑕微微一笑。
这番话语、这幅景象深深映在了年幼的玉甲辰的心中。
说此话时,玉求瑕白衫飘飘,似是要随着漫天云霞般化在风里。天云山水,上下一白,可负着长刀的他才是其间赢梅胜雪的、最纯粹的一抹白。
可惜的是,这抹白色很快就看不到了。
玉甲辰还记得,在那之后一切都变得如同梦魇一般:候天楼刺客如倾巢之鸦般侵袭天山门,将一门弟子几乎尽数血洗,四方长老几尽陨落,东青长老尸被钉悬于山壁之上,而师兄玉求瑕也在与候天楼之鏖战后失去踪迹。
后来玉甲辰勉力接任门主之位,却终难扶起宗门颓势,于是他索性决定南游,遍寻他那生死未卜、下落不明的师兄。
谁料世事复杂无常,他本就不谙人事,一路更是尝尽心酸。有人饥冻交迫,有人落草为寇,有人骗他钱财,有人负他诚心。待玉甲辰行至中原时人已几经挫折、饱受风霜,百般无奈之下,他只好掐灭了寻找师兄的念头,欲孑然一身返回天山门。
——但就在此时,他看到了王小元。
玉甲辰本有归心,想着在探明钱家庄这每年的“群英会”上皆会出场的玉白刀客的真身之后,自己就打道回府。便顺着人潮入了钱家庄,欲候群英会开场。
没想到在人群中,他赫然瞧见有人在庭院中对刀。其中一人刀法惨不忍睹,不像个练家子,另一人却走一手精妙绝伦的玉白刀法,挥洒自如。玉甲辰一看便大惊失色——他认得师兄玉求瑕的刀法路数,而那少年仆役使出的刀法竟与师兄的如出一辙!
玉求瑕曾说过,因为这刀法修炼起来需将忍受非人之痛,因此他不会将玉白刀传予第二人。
那么,那位作仆役打扮的少年究竟是从何处学来这刀法的?
正当玉甲辰沉浸在回忆中时,忽地感到自己白道袍的下摆被轻轻掸了掸。回一看,原来是王小元笑嘻嘻地替他拍去了衣上的尘土。
“门主一路从西北行来风尘仆仆,连这白袍子都沾了泥尘,真是叫人不忍。”
他俩此时正迎着夜风盘坐在屋顶上,庭中灿灿灯火宛若众星熠耀,映得少年眼中光华流转,眼黑犹如余烬扬落。年轻道士紧盯着他望了好一会儿,才急慌慌地移过了眼目,垂头道。
“这倒无妨。比起衣衫脏污,鄙人更怕一事。”
“是何事?”
“王兄请看,我们脚下躺着不少饥民饿殍,这些人皆是因荒年无收而无法填饱肚子的人,其妻孥怕是也饿得一道睡在这泥尘中。”
王小元顺着玉甲辰的眼神向下看去。他们爬上了屋檐,自然将四下景色看得清清楚楚,只见在树下墙边皆似青苔般贴着些面黄肌瘦的人儿,时不时喉头振动、上下翻滚一番,干瘪肚皮微微颤动,显是饿得已失气力。
望着那些人,玉甲辰眉头紧蹙,“尘土沾上衣裳,不过是一时脏污,拍去即可;可若是泥尘渗入骨血,那可是怎么掸也掸不掉的。如王兄所见,这泥尘并非这些饥民自个儿想沾染,而是有人逼得他们在潭中滚浸,令其再也脱不尽——王兄,鄙人怕的就是这一事。”
尽管未挑明话中意思,但王小元明白他责的是钱家庄的敛财行径。庄主之计是以“群英会”为名号,以交纳银钱便可见到江湖豪杰的由头搜刮钱财。而饥民们不堪征赋,又抗不得横行暴吏,自想求得豪侠庇护,自然也会蜂拥而来。
但视财如命的银元宝和铜孔方又怎会明白,有多少百姓企盼着见上玉白刀客一面,求他了结那取人级、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今夜“群英会”于他们而言是救命法宝,绝非平凡一聚。
“门主是认为,这‘群英会’是钱家庄的敛财之计?”王小元看似鲁钝,人却机灵得很,眼珠一转便领会了其话中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