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老翁却不惊慌,只哈哈笑道:“小娃娃脾气大得很,不知是随爹还是随娘?”
“谁都不随。”
武立天一仰脖,又胡乱灌了一大盅酒。
“我没有娘,爹,也算没有。”
旁人听了他这话,肯定要大吃一惊。武盟之主,万人之上,能与他沾亲带戚勾上点关系,便相当于身携金钟罩铁布衫走江湖,有多少人眼巴巴瞧着都求不来。可这小子倒好,嫌恶不说,还明目张胆地叫起他“老不死”来。
竹老翁也不顾辈分,替他斟满了酒,自己则咕嘟嘟一口将坛里剩下的琼浆给吞了,道。
“哎,你可说得不对。骨肉恩,父母慈,纵他待你不好,既生你育你,还是有恩情在才是。”
“这是我家内事,你又懂什么?”武立天嘴硬。
“老夫不懂,但你也未必懂。你既没摸清武家的底,又怎么懂你家老子心窝里想些什么?”
都说练武之人有一套气血循环法子,饮起酒来个个千杯不倒。但这陈酿极烈,武立天作为一个厌弃酬酢的朝廷武官,平日是极少喝酒的,此时喝了几盅,竟也有些大舌头起来。
“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出来做官,便是要气他一气,全因他最看不过庙堂;不使他那钧天剑法,偏用苗家枪法威风,也是要教他心头难过。”
“可你这小娃仔官没好好做,倒跑出来胡闹来了,这又和你爹有何分别?你爹倒还安安分分,你却是四下捣乱咧。”竹老翁道。“好事无一件,糊涂事成堆。”
青年武师眯了眼,此时他已微醺,语调慢慢悠悠。“好事!何为好事?顺帝意是好事,顺民意也是好事,顺父意是好事,怎么顺自己的意就成了糊涂事?”
他心中不快,酒便喝得愈猛。酒喝得愈猛,他便愈想起往事来。
那时的武立天仍是被视为掌上明珠的武家之子,他爹还没个三长两短,众人便叫起他“少盟主”来了。武立天却全不知“少盟主”这名头有何用,他只知道练武。
一日九个时辰,须在利石堆里倒立着,不得歇息,为的是练双掌刚劲。
有时他爹武无功处理完武盟事务,得闲来看他,便会教他浑身捆上石块与自己对剑。石块沉重,武立天那时身躯仍未长实,几乎动弹不得,利刃便连着石块皮肉一齐划开。
他一日舞剑千回万回,夜里睡下时手也不离剑,原因有二:一是为待第二日鸡鸣起了,他能一刻不闲地继续练剑——
——二是握剑久了,手里皮开肉绽,和血一齐糊在剑柄上再也松不开。
待他武功好些了,行江湖时却总听得别人说:“不愧是武大人之子,果然天资聪颖。”或是:“武林盟主教子有方,公子定能挑起武盟大梁。”
可惜这些个马屁精、闲话人却看不到,曾有一个叫武立天的少年在夜深人静里将血与泪往肚里吞。为的是让武家名号不落于人,也为的是让武林盟主有个相称的子嗣。若他将来担不起武盟重任,遭非议的不仅只他一个,还有武家全家上下,包括他那只幼他些许的胞妹。
他也曾想放手不练,可武无功却冷冰冰道。“若你能寻到比钧天剑法更强的门路,那剑不练也罢。”
于是他问。“道门鹤行功,如何?”
武无功答:“旁门左道,不过尔尔。”
他又问:“黄家擎风掌,怎样?”
“蛮胜于刚,于你无益。”
武立天便又说了数十种听过的、见过的、切磋过的名家功法,但无一不被父亲否决。他顿时明白了,在他老子心中,没一样能胜过武家钧天剑法,他便是要死,也只能败于自家剑法之下。
但武立天不服,又问:“天山门剑法,值得一学否?”
这回他爹异样地默然了。
许久,他答。“剑法平平,但有一刀法尚可。”
“那苗寨避水枪呢?”
“你不好好学剑,三心二意作甚?”武无功横眉倒竖,眉眼冷峻。以往的武立天看了他这神色,定是要浑身一凛的,但现今他拿定主意了——
于是武立天斩钉截铁道:“我不学剑了。”
此言一出,他便跪倒在地上。
并非是他自个儿想跪,全因他爹——武林盟主,江湖中数一数二的使剑好手忽地射出一道威压来。武立天咬牙切齿,却终究被这气魄压得软了双膝,扑通跪在地上。但纵使他跪了,脊梁还是挺直的。
他又字字铿锵地重复了一遍。“我不学剑。”
“不仅不学,明日我便从这儿出去,还要教世人知道:天底下只有个叫武立天的小子,再无武林盟主之子。还要教他们知道,这江湖将来必是我的天下,而非你武盟的天下。”
话音未落,他耳里听得一声仿若轰雷般的惊响。
原来是武无功将腰中剑拔出,往他面前重重一掼。那玄铁剑重逾百斤,盟主劲力深厚,剑身竟是穿了武立天的衣角深深没入地中,令他再也无法动弹半分。
“放肆!”
武林盟主的声音比那惊雷还响。听这语气,武立天几可断言他爹怒火中烧。
“钧天剑法世无一敌。你偏生要去学些雕虫伎俩,怎有得少盟主担当?今日挥剑再加一万回,省得你有闲工夫去胡猜乱想!”
少年武立天却摇摇头,猛地一抬手握紧了剑刃。随着衣衫破裂声,他扶着剑硬是在他爹的威压下站了起来。一甩手上的血珠,他冷冰冰道。“天在上,今日我誓最后一回握剑!这次斩的是衣帛,下回如再提剑,这条胳臂不要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