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串是三娘方才出门后的步印,凌乱摇曳,似是内心纷乱所致。
另一排脚印延到屋前那放着蜜药的木托盘前便隐去了,但却奇怪得很,一深一浅,倒像是走路的人本就是个跛子一般。
他不声不响地站了好一会儿,思绪忽回到了数年前被困在雪原上的那一天——
那一日,一直带着他走的那人忽地停下来了。
这一停,似乎就再也不会起身继续走了。
他茫然地去摸索,摸到身旁未消融的雪——他们还没走出雪原;再一摸,慢慢地拉下了眼上的黑布条——这是那人系在他眼上,防他被雪光伤目的。他怕陡然睁眼致盲,便忍着疼痛再细细摸索。
这一摸,他才碰到了那人冰冷的手。
那手粗糙得很,似是结了许多硬痂。这也难怪,在雪原上的数日间,那人始终拖曳着系在木板上的绳索带他走,手磨损得厉害。但那人未曾呼过一次痛,甚至连一声也不吭。
许久,那手忽地动弹了两下。他听见那人从雪里站起的声音,扑扑簌簌的,不多时身下的木板又开始挪动起来——那人又带着他走了起来。
他终于忍不住道。“把我丢下吧。”
那人不理会他,依旧固执地向前走。
他道。“我怕会连累你,若只有你一人,尚且还有走出此处的一线生机。”
木板继续向前拖动着。
“我既看不见,又走不动,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名甚姓甚都不知。”他的声音带颤,“你要救这样的一个废人作甚?于你有何益处?”
他不怕丢却性命,却最怕别人因他而失了保命之机。
可即便他频频相劝,拖着他的那人却像个聋子般充耳不闻,只是一直一直在雪地里挪动着。
许久,一个声音淡淡地传了过来。“…你有名姓的。”
他垂头丧气,将这当作是平平安慰之语。“那我叫什么?”
每个人自然都是有个名儿的,但他不仅想知道自己名姓,还想知道自己是何人,过往究竟生了何事致使他落到如此境地。
如他所料,对方不说话了,显是不知该如何应答。
“不用欺瞒我,你我本是萍水路人吧。你连我叫什么、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居然还如此费心费力救我。”他笑了,“真傻。”
他一面试图翻身坐起,一面道。“到此处就行了,你也不必再引我出去,自己快些走罢。”
那人伸出一手将他按住,却仍旧一言不。
“你且回去,等知我是什么人再来相救吧。”他道。
可心头是悲痛的,他自然乐得被救,但不愿看到施救的人因自己而死。本是些插科打诨的话,却被他说得无比凝重。
沉默并未持续多久。在行了几步路后,那人忽而说道。
“…王小元。”
他一惊,用朦胧的双眼去瞧那人,可怎么也看不清楚。
风声虽喧闹,自雪中传来的那人语调平平的声音却分外清晰。仿若要让他铭记一辈子似的,那人一字一句说道。
“……从今往后。”
“你便叫王小元了。”
第9章(九)世人皆有难
雪渐大了,白蒙蒙辨不清天地。众人皆入屋去避寒,唯独竹老翁仍立于金府院中。
从方才起这老翁就手持酒斗,大口斟饮,喝得十分兴起。他喝起酒来通身皮肤红彤,散着丝丝热气,落在肩头臂上的飞雪竟被这热度蒸融,似汗珠般凝在胳臂上。尽管无人理会,他却依然自得其乐地饮着。
不一时,有一人踏雪而来,直直停在他身前。
那行过来的人开口了:“喂,老头儿,立一边去。”
此人语气极倨傲,又盛气凌人得很,竹老翁闻言睁了一只眼来瞧他:原来是那位昨日来访乡里、立马就惹事生非的青年武师武立天。
“武家的小娃娃,你是要来找老夫的麻烦,还是要老夫找你的麻烦?”
老者呵呵笑道,却跃下了竹棍,一把将那碧竹棒从雪中拔出,悬了一周后扛在肩上。这意思是说:若武立天再出言不逊半句,他便要用这棍儿说话了。
武立天却将手中的酒坛一提,横在绿竹棒面前,道。“都不是。我是来与你饮酒的。”
提到“酒”字,竹老翁笑逐颜开,只见他手腕一旋,竹棒一扫,掀起的烈风竟将周边地上的积雪震得一干二净。他顺势坐下来,打着酒嗝问道。
“既求人做个酒伴,怎得如此对你老前辈失礼?不过老夫也不爱计较,坐罢,先饮它个三大盅,再来与我划拳,输一拳喝十二盅,如何!”
武立天坐了,挑眉道。“你爱喝酒便喝,偏生定什么规矩。”手上却把带来的酒盅重重一放,挑衅似的扔在竹老翁面前。
竹老翁:“好!好!好!你这又倔又傲的脾气跟你爹似的。我今日和你划拳,便当是和武林盟主划拳。你今日被罚了酒,便也是你老子被罚了酒。”
话音未落,酒盅碎裂的清脆响声突然响起!
原来是这青年将酒一饮而尽,怒而摔道。“…别在我面前提那个老不死的!”
武林盟主之名绝对是武立天的逆鳞。起先他最恨父亲的管教,随后又怨起那些拿他和武无功比较的人来了。若说他有何听不得的话,那“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句当其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