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十六年春,长陵关大捷。
多年来对北凉铁骑无力招架的南陈在胶着三载的战事里,拿下扬眉吐气的一场胜利。
平都大街小巷人声鼎沸,南陈百姓沐雨庆祝着久违的和平。
一顶素饰马车穿过人流,悄然停在亭渊伯府对面的转角。
一街之隔,悲喜并不相通。欢快的爆竹掩过门内压抑的悲声。
赵嫣挑帘望着那道紧闭的朱漆大门,白石阶上,经幡高扬、纸钱漫天。
这场战争,带走了她青梅竹马的恋人翟星澄,也带走了那场她盼望已久的婚礼。
细雨淅淅,缠缠绵绵持续了月余。无人知晓,一向明媚爽朗的平昭郡主在这场春雨里病倒了。
病势如潮涌,夙夜昏沉。赵嫣缟衣素,在居室内用自己的方式为翟星澄守制。
他在生之时,她享受尽他的温柔与讨好。
如今他故去,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短暂为他伤怀一场。
雨季结束,牡丹芍药如约开遍庭院,四月十六,入京受赏的永怀王张炯携世子张珏返回平都。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到底是翟家无福。”暮云公主亲自来劝赵嫣,“永怀王破敌有功,张家如日中天,难得张珏待你一向有情,何不把握这次机会,谋个正经前程?”
赵嫣坐在镜台前,闻言冷笑了一声。
暮云公主从侍婢手里接过金簪,亲手别在她流云般的侧。“我知你心中不屑,跟你那清高自傲的爹一般模样,张口闭口说人‘钻营’、‘庸俗’,不想如今这份太平日子是谁在外抛头露面替你们挣的!”
丝被用力勾了一下,赵嫣吃痛,张开双眸,自镜中望向身后面带怒意的母亲。
她与翟星澄的婚事,暮云公主一向都不赞成。亭渊伯府空有贵族尊号,手里早无实权,被远远配到平都来养老。
暮云公主从前一心想把她送进宫里侍奉君王,几番去信试探。后来眼见圣上无意,便又把主意打到了异姓王张家身上。
离京这些年,日子过得自然不比宫里。平都地处西北,与北凉一州之隔,终年受战火所扰,暮云早就厌倦了这望不到边的苦日子,若是永怀王肯替她说说情,也许圣上会回心转意,准她回京了呢?
赵嫣知她心思,从小到大,母亲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当年在宫里如何如何,她知道,母亲日日夜夜都在后悔。后悔当年轻许芳心,拒绝了圣上替她选的武将夫郎,执意下嫁空有一张好容貌的寒门儒士――她父亲赵珩。
从赵嫣记事时起,几乎就不曾见过父母二人心平气和的共处同一空间,常常说不到三五句话,就以父亲的冷脸和母亲的责骂结束短暂的团圆。赵嫣对家的温馨和男女情爱从不抱有任何幻想,她血液里承继了父亲的凉薄和母亲的自私,直至遇见翟星澄,方令她冷硬的心底升起小小一星火点。
但,终究也只在心头留下一块可笑的烙疤。
四月二十,永怀王世子张珏广邀平都贵族子弟,往北山扎营围猎。
雨季过后,草木苍翠丰茂,春芳遍野。平都贵女们围坐山顶苍亭内,俯瞰众家公子打马相逐,赵嫣盛装靠坐于亭边,手持红柄新鞭指着打头的年轻公子笑道:“我瞧,贺三郎会夺魁。”
众女哄笑成一团,有人打趣道:“若比的是面貌姿容,自以贺家三郎为最,可今儿比的可是骑射,平昭郡主要不要改改?”
赵嫣并不着恼,向随行侍女示意,取了一锭元宝摆在案前,“不改了,就他。”
一女笑道:“我赌世子赢,虎父无犬子,王爷打得北人节节败退,是咱们南陈战神,世子自幼随王爷在军营,区区骑射,自然不在话下。”
三年来,南陈不过赢了长陵关这一场,过去大小输过多少回,似乎都不再重要。这场战役里损失了多少将士,也不再被人记得。
“快看快看,果然是世子!”众女欢呼起来。
山下疏落的枝头隙内,隐约可见白马金裘飞驰而过。
雀鸟惊飞,苍鸦掠空,倏然半日。
亭台前摆满儿郎们狩来的战利品,侍人手持纸笔盘查点算。
张珏在营帐里换过衣衫,脚踏石阶走入人丛。
远远瞥见亭下锦绣堆成的软座里,赵嫣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金樽。云鬟绿鬓艳衣靓影里,她一身大红宫装耀眼夺目。雪腮乌,柔腰软骨,懒洋洋地半倚在那,身边环绕着四五名向她献媚讨好的青年。
张珏朝她走去,笑着唤了声“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