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浩元娶了徐伯明的庶女,算是徐家的女婿,在座的人都很清楚。不少人先赞叹徐伯明的胸怀与品位,又说此次幸好有盛浩元,他们才有荣幸见到真迹。
谢琢没有开口,他只隔着花纹清雅的杯盏,看了眼对面的温鸣。
温鸣很是清瘦,手指握的位置有很厚的茧,看起来像是长期没能休息好,面露倦色。从头到尾,他只咽下了一口茶,似乎对这样的场合很不适应,拘谨局促。
一起起身去看了画,坐回来后,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吹捧,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表露出合适的神情。
在听见有人说徐伯明清正廉洁、秉公克己时,眼中还有一瞬的不忿,但很快又掩饰过去了。
直到盛浩元点了温鸣的名字:“将请帖送出时,我还以为温兄又会拒绝,不会来参加。”
在座的人大都知道两人曾生过嫌隙,有不解的,旁边人也会小声解释。
在众人打量的目光中,温鸣沉默几息,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拱手深深地俯下身:“以前是温某不识好歹,辜负了盛兄的好意,如今醒悟,悔不当初,还请盛兄大人大量。”
他这一躬,极为谦卑,每个字都说得很沉,很重。
盛浩元没有马上开口。
他不开口,雅间中人声一静。
还是吴祯看着温鸣低着头,保持着躬身的动作,腿都开始打颤了,又看了看盛浩元的表情,出言打圆场:“温兄何必行这么大的礼,你又不是不知道,盛兄最是好说话!你道了歉,盛兄又怎么会有不原谅的?快坐下,坐下!”
周围的人见吴祯开了口,才接连开口:
“没错,谁都有脑子犯糊涂的时候,给盛兄好好认个错就行!”
“盛兄既然肯给你递请帖,就说明没有厌恶你,一切都好说!”
但温鸣一直躬着身,没有动。
直到眼见温鸣要站不稳往旁边倒了,盛浩元才慢吞吞地开口:“我不曾怪你,你行这么大的礼,反倒是折煞我了,快坐下吧。”
听见这句,温鸣才缓缓站直。他为了凑足来琴台的车马费,这几日都只吃了一个馒头充饥,弯腰低头这么久,早已经头昏眼花,站立不稳。
狠狠咬了舌尖,痛意刺人,温鸣朝着盛浩元道:“谢盛兄宽宏。”
坐下后,众人的话题又很快转到了洛京最近流行的洒金纸笺上,没人再注意温鸣。他坐在角落里,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大事,肩膀松塌下来,拿起筷子,小心夹了一块鱼肉。
这场聚会过了亥时才结束,人6续都散了,谢琢才等到葛武赶过来的马车。
只不过,马车还没有驶出多远,葛武就停了下来,隔着帘子道:“公子,路边的好像是温鸣,他看起来身体不大舒服。”
温鸣自然也听见了马蹄和车轮声,但他此刻撑着树干,肠胃绞痛,脸色煞白,眼前一阵阵黑,已经无暇顾及路过的会是谁。
他来时乘坐的马车,已经结了银钱,让那车夫直接回去了。至于回程,他实在无余钱可支付,便打算走回城外借宿的寺庙。
心口又传来一阵绞痛,温鸣不由在心里自嘲,只是多吃了几块肥肉和一个炸肉丸子,他就受不住了,可能真是没福分,只有吃糠咽菜的命。
“温兄可还能坚持?”
初时,温鸣没反应过来是在叫他。他初到洛京时,文采斐然,不少人都觉得他高中有望,所以客客气气地叫他一声“温兄”。
可是,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
等他缓过一阵绞痛,满额冷汗地抬起头,就看见了站在他两步外的谢琢。
谢琢他自是认识的。
咸宁二十一年的探花郎,入了翰林院,年纪轻轻,已经在御前制诰,才华风仪俱佳,在洛京名气极大。
他哑声道:“原来是谢侍读。”
他不敢妄以兄弟相称。
“我的马车虽然狭窄,但尚能再坐下一个人,温兄如果不介意,要不要与我同坐一程?”谢琢见他要拒绝,又道,“身体不适,夜里风冷,明日恐怕会生一场重病。”
温鸣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
他已经没有银钱能请得起大夫、抓得起药了。
马车再次行驶,车内,温鸣贴着侧壁,撑直背,尽量让自己不至于太狼狈,也不要太占地方。
谢琢先道:“我看过温兄的文章,对温兄在水利方面的观点印象很是深刻。”
温鸣很惊讶。又恍然忆起,初入洛京时,他曾怀着满腔的热忱与经世济民的雄心,想要实现自己的抱负——
让每条江、每条河都不会再淹没农田,让每个农人都不会再面对水患后颗粒无收的惨境。
可现实给了他痛击。
眼神黯淡下来,温鸣缓声道:“谢侍读过誉了,不过几点拙见,当时轻狂,不知山高水深。”
马车一路出了城,最后停在一处寺庙前。
谢琢从一个木盒中取出几粒药丸:“我肠胃不好,时常不适,大夫便为我调配了药丸备用,服下后会好受许多。不值什么钱,温兄不必推辞。”
下了马车,夜风将周围的枯草吹得簌簌作响。捏紧手中的药丸,犹豫许久,温鸣还是抬头,目光坚定地朝车内的谢琢道:
“不管是盛浩元还是徐伯明,还有吴祯那些人,通通不是什么好人!他们、他们玩弄权术,视朝廷法度如无物,日后一定会遭天谴!谢侍读若爱惜自身,请一定不要与他们走得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