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汝愚与张、席二人分开,将气息溶入苍茫的古木中,在西城各处潜行。西城乃是贫户居处,住房多为简易木棚,经历无雨之冬,干燥的很,数处火起,借着风势,瞬时将整座西城卷入一片火海之中。
棚屋烧得旺也烧得快,此时火势亦渐渐熄灭,只有几处余火乃在徒劳舔噬着汹涌的夜色。寒风习习,焦黑的灰烬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肆意打着卷儿,复又扑头盖面的吹来。
徐汝愚懒得将飞灰荡开,任其迷眼蒙面的覆来,一阵风过,他身上密密蒙上一层黑灰,似从火场中走出一般。遍地都是猫狗挣扎变形的焦尸,也有不及逃生葬身火海的人,烧成焦炭的尸体倒伏在门槛上、长街上的,辨不出男女,给人狰狞可饰的森然感觉。
这时,东城十余处同时腾起冲天的火焰。徐汝愚陡然一惊,方省得卫宗微领着人在东城放火呢,心中不由担心他未必照自己吩咐的那般只烧伊族的家产。
忽然前方异声响起,衣袂带动风声,十数人来甚疾。徐汝愚刚刚黯然神伤,一时失魂落魄,未能及时觉异常,待要避开,十余人已现到眼前。
一人翻手一戟刺来,一人在后疾呼:“景澄住手。”
徐汝愚见邵如嫣、叶翩鸿赫然在那群人中,心想:伊周武、荀达要寻的人都在这里了。
许景澄闻声收住短戟,顾看向一名儒士,说道:“邵先生,他可能泄了我们行踪。”
邵先生走到前列,年愈不惑,微须白面,裹着儒士头巾,双眸湛然如潭渊深不可测,俯仰间丰神英姿飘逸若迎风临渊,然予人遗世而立之感,难掩其落寞萧索神情。徐汝愚暗道:果真是邵叔叔。
邵海堂执住许景澄的手,道:“这场大火不知牵连多少无辜人的性命,这位兄弟劫后余生,乃是上天怜悯他,我们就不要再逆天行事了。”
徐汝愚心想他们见自己满头满面的飞灰,只当自己是火海余生的贫民。
许景澄甩开邵海堂的手,恨恨说道:“这贼老天何曾怜悯世人,先生的周全事关我襄樊会数万兄弟的生路,若因一时之仁生出是非,让我如何跟各位当家交待?”
徐汝愚哈哈一笑,目光越过许景澄,与邵海堂的目光接在一处,彼此感觉至对方清澈如若深潭一般的眼神,深邃而澄净、生机盎然、仿若相识良久。
徐汝愚抹去脸上蒙尘,露出真容,对许景澄锁来的杀机夷然无惧,坦然面对众人的环视。
邵如嫣惊道:“是你。”
叶翩鸿说道:“他是那日拘住如嫣之人。”
许景澄说道:“你到底是谁?”
邵海堂过许景澄,来到徐汝愚的面前,问道:“东海来客,兴化故人?”
徐汝愚长揖及地,咽声说道:“灞阳罹难,父亲让我忘去仇恨,我现名汝愚。”短短数语,便将因何隐去身世的缘由说于邵海堂听。
邵海堂搂过他的肩头说道:“东海事传来,我便隐约猜到,去信让寇子蟾亲去宛陵一探究竟,你业已离开宛陵。”
徐汝愚说道:“详情容汝愚日后再禀,沂州军不时就会进入西城收索。”
邵海堂执过许景澄的手,将他拉到徐汝愚的面前,说道:“这是我襄樊会第一勇将许景澄。”又为许景澄介绍徐汝愚说道:“他就是青凤将军徐汝愚。”
众人莫不闻言变色,当今天下两处最为热闹,一是晋阳霍家侵袭荆郡各世家,一是青州、白石、普济三家联合入侵东海。
荆郡临近南平,朝当初为防止元家从南平重崛起,将数十位有功之臣封居于荆楚大地上,然而这股在荆楚大地兴的势力与原有世家矛盾重重,被元家分化利用,互相征伐不休,在南平政权的精妙控制之下,没有一家能够一枝独秀,崛起于荆楚大地,势大者不过一邑,势弱者仅有一坞,故外人多称荆楚各世家家主为“坞主”,霍家以一郡之力入侵分散的各家坞堡,自是兵戈所指,无往不利。直至月前,荆南近一百家坞主缔盟,而霍家占领荆北各处分兵太多,才延缓了霍家军的攻势。
然而,青州、永宁白石、普济三家合力入侵东海,却是惊险无比。先是雍扬叛盟,与白石、青州军迅袭泰如、毗陵两府,陷全境,仅留一座孤城泰如悬于敌境,又兵压宛陵境内,众人皆感宛陵危在旦夕。此时徐汝愚统率青凤营在宛陵崛起,先以六百精骑退白石二万精兵,解齐川城之围,后复连夺齐川十二连堡,将白石数万精兵逼在益阳一线,不得北窥宛陵,阴维秀一句话:“徐汝愚一日在宛陵,宛陵一日不得攻也”,使名声初噪;后又数挫青州七万精兵,逼使伊周武更换帅将。宛陵诸军战力越战越强,传言乃是徐汝愚改革军制之功。又于前年十月下旬,留下一书破敌策飘然离开东海,不知去向。去年腊月中旬,普济突然登6东海,与白石军合击雍扬,宿帮江凌天于雍扬崛起,传言是徐汝愚所留破敌策之功。是以,徐汝愚在东海短短半年,昙花一现,却似巨星悬空,东海各将的光芒悉数被他掩去。
天下皆传言他左脸暗紫长疤贯面,身躯伟颇,相貌雄俊,气势慑人。如今,传奇般的人物出现眼前,又是出人意料的年轻,葛衣蒙灰,面上污浊,目光黯湛,一点也无习武人的那种精微的光泽,周身上下也没有溢离精气形成独特的气势,骤然相遇只当他是个刚从火海脱生的贫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