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江宁府还笼罩在朦胧雾气中,街上便已人头攒动。
街边早市的摊位已所剩无几,各式各样的食物香气盘旋在坊市上空,腔调各异的叫卖声穿透薄雾,传至街头巷尾。
码头人声嘈杂,走夫贩卒熙熙攘攘,船工们忙着从甲板上卸下一包包货物,紧接着又有苦力扛着大包小包上船将清空的货舱填满,远处江面不断传来高亢的船夫号子。
这便是江宁百姓一日真实的写照。
码头旁有一早点摊,用篷布支起,面积不大,不过七八张小桌,已满满当当坐满了食客。小摊专卖馒头稀粥,若有闲钱的可以喊上一碗江宁特有的素面,翠绿的芥菜点缀在雪白的面上,清新的蔬香和淡雅的面味融合在一起,让人食欲大开。
运气好的还能翻出一两块肉腥,虽小若蚊蝇,不过聊胜于无,起码大多数人桌上半年都不见一次荤腥。
不过用食之人皆是卖力气的船工和苦力,自然很少有人舍得花八文钱吃这么一碗素面,面虽细腻,却不顶饿,而三文钱的馒头便可抗一整天的重体力劳动,所以素面的销量并不可观。
莫问一行人挤在一张小桌上,不是不想多占一张桌子,可来得晚了些,连小摊外头都蹲着不少和着凉水啃馒头的,能有地落座已是万幸。
几位女子面前都摆着碗青翠欲滴的素面,至于莫问和吕钱塘二人,则是就着稀粥对付着手中的馒头。
对于吃食,莫问讲究,却不穷讲究,什么样的条件吃什么样的饭,并无太多要求。馒头粗面做的,有些涩,稀粥也不愧对“稀”字,若是老板再吝啬些便能当铜镜用。
莫问大口吃喝着,面色不改,相比于与野狗抢食,捡丢在地上变质的瓜果,这算不得什么。
旁边一张桌子坐着五六个平均二十来岁赤膊做苦力的男子,皆眼神羡慕地盯着莫问一行人身上华丽的衣物。一人咂吧着嘴:“不知哪家的公子小姐,竟然会来这码头小摊吃东西。”
一人应道:“你管人家的,快些喝你的粥,今日有三船货物要卸,不吃饱累死你丫的!”
那人撇撇嘴嘟囔:“看看咋了,那衣服真好看,等我攒着钱给我媳妇也扯一匹做几套衣裳,跟了我三年受了不少苦,还没添置过一件像样的。”
另一位年长些的瞅着莫问一行人的衣裳点点头:“是挺好看,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二妞那丫头当初跟着你可没少受罪。如今日子好起来了,房子也重修了,是该补偿补偿人家。”
那人嘿嘿一笑,一口气将碗中稀粥吞下,抹抹嘴:“应该的,另外告诉哥几个一个好消息,二丫有了!已经五个月了,等明年开春我王二也要当爹了。”
其余几人闻言皆笑着捶向王二的胸口,接连道喜,后者脸上止不住的笑意。
王二分享完喜讯又转头看向莫问一桌人,眯着眼道:“哥几个,你说这几个公子小姐是有些不同哈,尤其那个白公子,也不嫌弃这苦馒头,能吃苦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剩下几人却同时噤声,不再言语,只因他们看到喝完粥的莫问正起身朝这边走来。
年纪最轻不过十七八的嘴里低声念念有词:“不会是咱几个议论人家给惹恼了吧,听说这些小姐公子脾性最大。”
闻言话多的王二心中也不由泛起了嘀咕,垂下眼睛不敢再瞟。
莫问走到桌前却是和煦一笑:“哥几个可吃好了?”
“吃好了……吃好了…”几人不住点头,像他们这些底层小人物面对富家子弟天生带着自卑。
见到众人这般模样,莫问也知道不便多言,手一动一枚碎银已放进王二手中。
感到手中被塞入异物的王二摊开手一瞧,泛着银光的碎银静静躺在掌心。
憨厚的他摸不着头脑,忙起身急声道:“公子,您这是?”
已经转身的莫问侧头浅笑:“给媳妇做几件衣裳,余下的买些东西给弟妹补补。”
王二闻言却是不知说些什么,追上去想将钱还给莫问,却被后者伸手拦住,“兄弟说的话我很爱听,能吃苦有大出息,呵呵,来日兄弟也必定飞黄腾达。”
怔怔看着手中已沾满汗水的碎银,王二猛然抬起头,却见莫问一行人已经走远,忙大喊道:“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行出老远的莫问只头也不回地抬起手轻挥两下,融入了码头人海。
其余几人走到王二身旁,年长的幽幽叹道:“兄弟你这是遇上了贵人啊!”
捏着碎银站了良久,王二眼神一凝做了决定:“等今日下工,请哥几个下馆子!”
话刚出口却被年长的一掌拍在头上,“人家给弟妹的,你可别起别的心思,不然咱哥几个可不答应。好好给二丫补补身子,孕妇最缺不得营养,我们等着喝你的喜酒。”
说罢转身走出小摊。
王二低垂着眼,心中百感交集,有这般兄弟是他的福气,血气方刚的他眼眶不由有些泛红。
正失神间,一声高喝从摊外传来:“磨蹭什么呢,开工了!”
“哎!这便来。”
王二将碎银小心地用布裹住贴在胸前放好,揉揉双眼应和一声忙跟了上去。
雾气散去,深秋的朝阳驱散了街头萦绕的寒气。
码头上,与船夫谈定了价钱,一人三钱银子,莫问一行人总共八人不过二两四钱,很是实惠。
奔波数月终于登上了归家的船。
船分二层,上层坐人,下层摆货,与莫问他们同行的还有几位来江宁游玩的世家公子小姐,围坐在一块叽叽喳喳,不时出一阵娇笑。
还有一旬便是立冬,看来还赶得上做今年的汤圆。
莫问独自立在船头甲板倚着栏杆,迎面而来的江风愈冷冽。望着江中自己的倒影,莫问伸手抚上蓄起的络腮,配上这一头白丝,看上去真是有些老了。
他是从冬至来到这方世界,便以这个节气做了自己的生日,再过一旬便年满三十而立了。不由心中感慨,岁月如梭光阴似水。
“呱呱……”
一声声嘹亮的鸣叫自江面升起。
莫问抬头望去,最后一批白鹭飞天而起,列着整齐队形在江面上空盘旋几圈,呼啸着往南方而去。
等到两行白鹭在天际化成一排黑点,莫问才收回目光,喃喃自语:“白鹭也会想家么……”
船身开动,侧桨激起汹涌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