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子傲气不在了,可赤子之心十年不变,确实难得。
王悦问过他,若是穷尽一生都无法达成平生志向,他会如何?
一板一眼的寒门小吏正在对着账本,闻声看了眼自己的顶头上司,冷冷淡淡哼道:&1dquo;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王悦当场点了点头,回去后立刻偷偷摸摸翻了书查了一阵这话什么意思,这年头和读书人打交道太他娘的累了。
王悦查到了。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琢磨了一阵子,他喜欢这句话。
明眼人都瞧出来了,王悦近日有意扶持桓桃,王悦几乎是豁出去全付身家帮桓桃在铺路,中书省流言四起,王悦不动如山,桓桃想要登青云,他愿意做那扶摇风,这年头从众多无病□□的士族子弟里突然瞧见个桓桃,简直是将他的眼睛都洗干净了。
说来也怪,王悦实打实往桓桃身上砸本钱,桓桃却冷淡非常,一点没有知恩图报的心,和王悦混熟后,时不时还暗讽两句王悦绣花枕头不学无术。中书省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头都觉得桓桃不识抬举,无奈人家中书不在乎,说到底还是老天爷赏饭吃,给了桓桃一张又白又俏的脸,这事旁人还真没法羡慕。
桓桃乐得当小白脸,图个清静。
王悦觉得桓桃真是有意思,一脸狼相却整日在外头装孙子,众人不知道,桓桃虽然表面上瞧着狼心狗肺,实则还是投桃报李的。
入夜了,桓桃坐在王悦床头,翻着本册子给王悦念诗,尽是些不堪入耳的淫|秽之诗,他淡漠地一句句往下念,俨然已经将读书人的脸面干脆地抛了。能有这福气摧眉折腰事权贵,还在乎什么面子里子的?
王悦闭着眼躺在榻上睡觉,忽然问了他一句,&1dquo;桓桃,你心里头不平?”
&1dquo;为何不平?”桓桃望了眼王悦。
王悦道:&1dquo;我打听过了,听说你从前挺清高的,我让你念这些东西,你嘴上不说,心里头恨我吧?”说着话,他瞥了眼桓桃。
&1dquo;想多了。”桓桃漠然地望着王悦。
王悦给桓桃看笑了,&1dquo;那我瞧你怎么一副不乐意的样子?”
桓桃心道我本来就这样,懒得装了罢了,他倒也没多说什么,拂了下袖子问道:&1dquo;你还不睡?我外头还有两摞文书。”话外音是你赶紧闭眼睡吧,我要忙着钻营去了。说完他又拿起那册子给王悦念书。
王悦听了一阵子道:&1dquo;问你个事,你读这些东西心里头什么个感觉?”
桓桃抬眸瞥了眼王悦,&1dquo;要听实话?”
王悦眼睛忽然一亮,点了下头,&1dquo;说来听听。”
桓桃难得冷淡笑了下,将那叠册子随手合上了,&1dquo;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也配叫赋?我七八岁写得都比这强。”他随手将那书往王悦怀中扔了过去,拍了拍手上的灰,一脸的从容轻慢。
王悦揽住了书,望了眼桓桃。
桓桃觉得王悦真是个没见识的人,这种书外头白送都没人要,文人骚客自得风流,写淫|诗也有玩法,这种书确实入不了他的眼。他看了眼不说话的王悦,随手从一旁的案上捞过纸,提蘸墨。
桓桃随手给王悦写了赋,王悦拿过来看了会儿,手微微一顿。
桓桃看着王悦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冷淡道:&1dquo;送你了。”
王悦低头看着手里头那张极为浓艳的赋,心情绝非复杂二字能道尽的。
瞧这遣词造句,绝对行家啊!王悦虽然不懂鉴赏,但看得东西多了,也能感觉出来些,他瞧着那东西竟也能觉得面赤耳热。王悦嘴角极轻地抽了下,他抬头看了眼桓桃。
年轻的官吏一身孔雀蓝,眉头忽然微微挑了下,依稀可见当年少年狂狷。
王悦觉得,自己当初莫不是瞎了眼,桓桃这哪里像是个老实本分的小吏,这是千年的黄鼠狼成精了!
次日一大清早,王悦去找桓桃。
桓大人坐在堂前又是一派勤勤恳恳的老实人模样。
王悦将文书往桓桃面前一扔,道:&1dquo;跟我上街!”
桓桃抬头看向王悦,不明所以。
王悦道:&1dquo;前段日子不是打仗吗?朝廷缺钱,手头又没什么东西了,府库里还积压了一大堆麻布卖不出去,皇帝让王导想想办法,王导推我这里来了。”
桓桃没懂,不过他仍旧老实地起身跟着王悦往外走。
王悦命人搬了两大箱子麻布衣服,挨家挨户上门给乌衣巷的公卿大臣们送衣服。敲开门的时候,里头的仆从望着一身麻衣上门送礼的王悦,那眼神就跟见了鬼似的。
桓桃是个有心人,他注意到王悦送麻衣的时候,故意绕开了乌衣巷一户人家,若是他没记错,那是陈郡谢氏。他多瞧了两眼王悦。
建康城的公卿名士都换了麻衣,街头巷尾不知何时便开始流行起了这种穿麻衣的风尚,原本便宜贱卖都出不去的麻布身价顿时水涨船高。
东晋百姓迷恋名士风尚,那真不是开玩笑的,瞧着人家公卿大族穿麻衣,自己也忙去抢麻衣做衣,一时之间麻衣的价格翻了几十倍。
走在大街上,王悦看着满街麻衣,在他眼中,那不是麻衣,是钱,是军费,是民脂民膏!
桓桃看了眼洋洋得意逛街的王悦,眼神淡漠,他好半天才压住了嘴角的抽搐。他已经摸透了,王悦此人得意不过三日必然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