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之色倾泻在寒涧边的曝书石上,如佛光般澄净祥和。
云青见日色渐昏,也开始准备把今天晒的书收拾收拾了,要是手脚慢了怕赶不上晚课。归灵寺里的修行十分辛苦,朝暮课诵等每日都要做的功课不说,每天还有布萨堂,罗汉堂,藏经的种种要务分派下来,事情多得忙不过来。
几天下来,云青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觉鸾说她“不太可能有闲暇时间”。
云青作为内门弟子可以选择自己主要接些什么事务,于是她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在藏经帮忙。但她很快现这种选择派不上什么用处,因为实际情况就是不管选了没选她都得做。
今天天气放晴,于是藏经决定分派些弟子来曝书,云青在忙得昏天黑地的情况下还是主动要求过来了。虽说可能性很小,但是万一真的被她晒到了相关典籍怎么办?
修道者一般都用玉简,但玉简能够承载的仅仅是信息。那些前人的意志、前人的思想,都蕴藏在古籍的一一划里,这是玉简无论如何都无法表达出来的。所以藏书藏书,藏的还是那些脆弱却久远的古书。
年代太过久远的古籍已经禁不起搬弄,于是采用悬置之法,布下结界在藏经中不见天日。这种书为了防止失传,一般都有秘法拓本,拓本距今年代也十分久远,于是藏经时不时就派弟子来晒书。
“这批书暂且交给我罢,你先回去好了。”
觉鸾的声音出现在云青身后,可她完全没听见脚步声。
“这怎么好,师兄事务繁忙……”云青感觉这几天总能见着他,心下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暴露了。
“我算是寺里最清闲的了。”觉鸾笑道,躬身替她整理那些铺得遍地都是的古籍。
云青哑然。当然了,这人排辈如此之高,谁也没法命他做事。
“先师颇爱晒书。”觉鸾见她说不出话,便接着道,“今日正好赶上他祭日,我心有所感罢了。”
云青不知道他和自己说这个是什么意思,不过她对那个“先师”颇感兴。
觉鸾也不在意,一边熟练地收整好地上的古书一边道:“先师初入归灵寺时还因晒书一事被罚过跪。那时候我师祖让他去把寺中的洗髓经、易筋经、莲心虚空藏观想法、大日如来观想法等法藏给晒晒,其实是存了心思试他道心。”
云青听见莲心虚空藏观想法不由心中一动,这么说来,莲心虚空藏观想法还真是记在书里的?随即她又想到有些警觉,也不知觉鸾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个,是真看出什么了,还是和那什么师祖一样存了试她道心的意思?
“他想要试试你师父会不会偷看这些典籍?”云青脸色不变,疑惑地问道。
觉鸾又笑起来:“是啊,可是他没想到我师父居然也不去藏经领书,就跑到这晒书石上光着肚皮睡了一觉。”
云青讶然:“这是为何?”
“我师祖也不解,跑去责问,我师父振振有词,他说……”觉鸾停顿了一下,将最后一本古籍小心地捡起来抱在怀里。
“我师父说他一心向佛,万千典籍皆在他腹中,何必晒书?把他自己肚皮晒晒便是了!”
云青也不由笑起来,她觉得这位子字辈佛门大能的性子倒是与这归灵寺的肃穆颇有不合之处。
“结果后来就被罚跪了,一连几个月,日日夜夜,风雨亦然,他一直跪在这晒书石上。”觉鸾神色微肃。
云青问道:“这么严重……?”
她觉得佛门之中口舌之辩其实十分管用,有时候一件事明明是做错了,但只要口头上能用佛理圆过来就不会有什么责罚。比较典型的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既然连犯戒都可以用这种荒谬的说辞掩过去,那么觉鸾的师父被罚跪好几个月根本没道理啊。
“我师父后来同我说,他当时觉得自己没做错,可一月之后便跪醒了。”觉鸾的侧脸在夕阳下同寺里那些佛像一般,似笑非笑,慈悲却不怎么真实,“万千典籍皆在腹中?读书人心中自可存着这点轻狂无畏,但修行之人不行。”
“谦卑。”觉鸾的声音放低,一声声直摄心神。
云青感觉有什么被触动了,她的情况与那佛门大能颇为相似。天书在手,可不就是通晓万物,无所不知,万千典籍皆在腹中吗?
“天下大道无数,光是佛门便有无上甚深微妙法不知凡几,所知越多便越能明了自己的蒙昧无知。也许万千典籍皆在他腹中不错,但这依旧是别人的典籍。若是没有谦卑之心,虚心求佛问道,那么终得不到属于自己的大道。”
云青心中恍如有警钟叩响,一下就清明了许多。
她有天书护身,有阿芒这种千万人不可敌的强大助力,她有气运加身,先后得见了太上感应录、大日黑天轮、君子乾元道。所以她敢肆意妄为,敢在十万大山眼皮子底下招摇而过,敢深入履天圣坛,全身而退,现在甚至敢拉着郑真真一同搅浑西北这潭水。
但是她依仗的一切说到底都不是她自己的东西。天书始终是外物,阿芒再强大也不能替她悟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传承又有哪一个是她真正钻研透彻的呢?
万千典籍皆在她腹中又如何?没有一本是她理解的,没有一本是真正属于她的。
越是狂妄,离所求之“道”就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