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信这世上一切奇迹。
他能种活一支已经枯萎了的槐树枝,能长达两百八十七年不曾灭过门前灯,必能等到一个圆满的结局。
阿箬在那株树的记忆里,看见树下曾站过东陌城中绝大部分的人,看见有人来时哭着跪地恳求,走时又笑着跪地致谢。其中也包括一把火烧了槐树的芸娘,幼时的芸娘回眸看见何桑踩在木梯上,将她学了半天才写下的感激之语挂上树上,脸上露出娇俏的笑。
那年盛夏,槐树开了满枝的花,淡紫色的槐花垂下,片片纷飞,满院清甜掩盖了药味的苦涩。
当年的芸娘对何桑也是真的感激的,可那一日阿箬与寒熄在后院看见一阵风轻易将芸娘曾写过字的红绸吹下,或许从那时起,她心里对何桑的感激便一丝不剩了。
最后的最后,是漫天大火,和那个年迈的老者满目绝望冲入火中的画面。
他哭喊着“灭火啊,快灭火!我的树,我的树!”
他想用手护住枝头上已经挂了一万多条他曾救下的人落下的记,旧不一,却依旧鲜红。
何桑没能救下槐树,如果不是因为不死不灭的身躯,他或许已经葬身火海了。
他看着正燃烧大火的槐树,哭的不是那株养了两百八十七年的树,而是两百八十七年不眠不休累积而来的功德,是他为阿箬与何时雨求的另一种可能。
种下的生命树种很快便长得与阿箬与寒熄在医馆后院看到的一般高大了,寒冬天里,槐树迅经过了无数个四季,最后一季,秋,落满地的枯叶,冬,枝积白雪。
如今的槐树经死而生,不再有那么多功德,也招不来那么多灵气,它的树枝上没有漫天飘摇的红条,也将有关于何桑的记忆随着每一次落叶彻底清除干净。
阿箬站在树下,昂着头看向高高的槐树,有风吹过,脸颊冰凉。
寒熄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将她脸上的泪水抹去,阿箬才恍然回神,又朝他望去,扯着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轻道一句:“原来如此。”
原来他不是贪生怕死。
原来他不敢走近阿箬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愧疚。
原来他当年不是有意抛下阿箬,却是再也没有脸去见她了。
原来他不是与岁雨寨的人同流合污,他只是不想让阿箬与何时雨在当下受到伤害。
原来他也想过要摆脱岁雨寨,带他们远走高飞。
原来……他想求一个十三年,是因为他只剩下十三年了。
整整两百八十七年,用何桑无数虔诚与希望堆起的功德树毁于一旦,也将他最后一丝求生的念头彻底泯灭,所以他不曾为自己解释,甘愿将他从寒熄那里得来的统统归还。
所以他在最后关头,还问了一句何时雨。
因为他亲眼看见了如今的阿箬,还不曾见过何时雨。
阿箬得到了答案,心中既觉得释然,又觉得无奈。
释然于何桑并未与其他人一样,拥有了能力后随着时间而变坏。是她见到了太多坏人,才将曾经养她长大的何桑爷爷想坏了,是她小人之心,何桑依旧是过去那个会无条件对阿箬与何时雨好的何桑爷爷。
无奈于即便知道了,这世间也不会再有何桑了。
没有何时雨,没有何桑。
他们岁雨寨的人,注定不会有一个来世。
阿箬也没有。
她的心间溢满了伤感,也有无尽的遗憾,有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终于能赎完所有罪责的松快。
“谢谢神明大人。”阿箬道。
寒熄问她:“谢我什么?”
阿箬牵起他的手,不再去看那株槐树,而是走向离开竹林的路。
“谢您,陪我种树。”
第113章生命树:十三
马上就要冬至了,经过东陌城的官兵接连多日不懈努力,终于赶在冬至前将大雪封山的道路彻底清理畅通,就连两岸树上树下的积雪都被铲除许多。接连多日不曾下雪,一条从外连接东陌城的路上白雪消融,官道蜿蜒于田野之中,通往城墙围成的城池与城外零散的村落。
阿箬与寒熄离开东陌城种树后就没再回去了,他们一路往南走,也没有再打听关于医馆后来的消息。
只是年前的某一日,无意间看见了顾风。
此地距离东陌城有三百多里,阿箬与寒熄边走边停,顾风却比他们早到这一所小镇。他少年长成,身强力壮的,在小镇中谋了个粗活干,因不擅言谈,所以只埋头将一捆捆柴往酒楼后方的伙房角落里扛。
当时阿箬离他有些远,顾风不曾看见她,但她看见有比顾风年长的人拍着他的肩,说他一句踏实肯干,很不错。
阿箬手里拿着一块刚买还滚烫冒气儿的桂花红糖蒸糕,才咬一口,含在嘴里吐出一圈白气,白气散去,顾风也进了伙房,没再出来了。
阿箬说不清这是什么感受,她觉得人这一生中的际遇都是奇妙的,所以时隔多日居然还能再见到与何桑有关的人。
顾风与过去的白一有一点儿像,都是不知道喊疼的孩子,白一是生了病,自幼感觉不到痛,而顾风是极擅长忍耐,他怕他喊了,会遭人嫌弃。
白一比之顾风幸运的,是他从第一次遭打后就看得很清,知道爹娘不是他的依仗,知道给自己谋求生路,所以跑来跟在阿箬的身后。而顾风比白一幸运,大约是他这一生尚且有转圜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