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过许多地方,也救过许多孩子,却再也没有一个能让他有勇气,有信心去认识、交心,他想他或许这辈子注定无儿无女也无子嗣,便是捡来的两个孩子最终也留不到身边。可他也松了口气,安慰自己,他成了老不死的,那两个孩子拥有了不死不灭的身躯,至少也不会受人欺负了。
何桑孤独过很长一段时间,也很思念阿箬与何时雨,有时若一个地方的人好相处,他会在那里待几年,要是不好相处了,他就换一个地方待着,总之有一技在身,他也不会过得太苦太累。
后来他再一次听到了阿箬的名字,从某个游人的口中提起,如说书的那般说到一个青衣背篓的姑娘,擅长捉鬼降妖。何桑也无意间遇见过两个岁雨寨过去的旧人,他们劝何桑日后若碰见阿箬,有多远离多远,因为阿箬已经疯了,她背着一个竹篓收集尸骨,妄想将他们吃掉的神明复活。
复活的前提,便是杀了他们。
那是何桑第一次有勇气再面对阿箬了,他听了这个消息觉得再好不过。他活了一百多年眼见着世道从兴盛变衰极,又从艰难变顺遂,他活够了,也想自己至少能为过去的罪行赎罪,好从那连连噩梦中挣脱。
何桑大约是整个儿岁雨寨人中,第一个主动去找阿箬的人,他寻着那青衣背篓少女的事迹,找了几年也不曾与她碰见。一次意外,他被山间的大雪掩埋,五觉被冰封,竟在雪里昏睡了整整二十天。
山下已入初春,山林间的雪才开始消融,何桑的身躯从白雪中露出,被小沙弥捡入了山中寺庙。
那是一间小寺庙,香火不多,庙中的和尚也就十几个,众人围在一起吃饭,念经,敲木鱼,扫雪,晨钟暮鼓。
何桑在庙里住了大半个月,听了许多佛经,也瞧见了小小寺庙中甚至没有一座真正的金佛,却被金光环绕,灵气馥郁。佛说人有今生来世,种因得因,种果得果,若今生功德厚积,来世福泽绵延。
何桑问:“若没有来世呢?”
岁雨寨的人吃过神明,被阿箬抓住了之后便是灰飞烟灭,不会有来世的。
“施主双肩积福,不像是没有来世之人。”那和尚道:“但你命中有煞,今生也不会太好。”
何桑闻言,心念一动:“这么说来,便是做过了错事,也可以求一个来生?是否只要我今生做够了好事,便能抵消往日的过错?哪怕一点,一点点也好!”
“行善不问结果,阿弥陀佛。”
佛渡有缘人,缘亦可自求。
世间处处都是土,阿箬并没有特地选个风水宝地,只是因为这种子特殊,所以她将种子带到了东陌城外鲜少有人经过的竹林里,踩出一块空地来,便将它埋了下去。
生命树的种子种下便芽,亦可看见它的前身——一枝被和尚从小寺庙槐树上折下连花带叶的槐树枝。
槐树枝自入何桑的手中起,便像是一双时时盯着他的眼睛,自此看住了何桑,不让他起一丝行恶之心。
一间小寺庙,一个在外不知名的和尚所言,居然真叫何桑放在了心上,他就近找了一座城,选了一处址,小心翼翼地将那枝槐树枝种下。和尚什么也没说,何桑却自以为地想,若他连这枝随意折下的树枝都能以功德供成参天大树,那必然能以功德为他的两个孩子求一个安然的来世。
他为的从来不是自己,他也从未想过他自己。
这株槐树生前所见,皆是何桑。
他在东陌城开了医馆,与街坊邻居打好交道,与人友善,把买来的小院改成了小寺庙一般的建设,他并不知这是聚灵的阵型,只是想若那株种下的槐树枝以为自己还在寺庙中,说不定会愿意活下来。
何桑的院子里点上了檀香,那檀香被诸多药草味掩盖,他从那一日起就不再杀生吃肉了,每日夜间念经,终于有一日等来了槐树枝生根芽,成了一个奇迹。
何桑亲自做了两盏灯,他见佛家亦有供奉的牌位,牌位前点了长明灯,他养大的孩子还没死,他不愿设牌位,可还想为他们点灯。
为了灯能够牢固,他用了钢丝打成了灯笼框架,用了最坚韧的布穿了两层,亲自在外面作画,在里面写上了两个孩子的名字,他想要灯长久,也想要灯长明。
左为时雨,右为阿箬。
何桑见佛有万,为吉祥云海,便以万求福,为他那两个不知流落于世间何方的孩子设了个功德数,以三百年为上限,每年救几十个人,为他们每个人求一万个功德。
存于生命树种子上的记忆随着生命树的成长,一点一点记录于它每一圈年轮之中,长在了它每一片叶脉之内。
最忙的那一年,何桑的医馆里容下了百人,不论是谁来求医问药他都来者不拒,给不给钱无所谓,但要留下一句感激之语,作为功德化作红绸,挂在那株槐树上。
春有槐树芽。
夏有槐树生花。
秋它不落叶。
冬它依旧生机勃勃。
这株槐树与医馆门前的两盏灯笼一样,何桑从未有过一天落下给它上香、浇水、也从未有过一天落下给那两盏灯续油,即便是白天,灯也是亮着的。
他每得到一次功德,便将红绸挂于树干。苍老的人站在树下,望着一年年肉眼可见迅生长的槐树,满含热泪,双手合十,像是已经看见了他用自己力所能及的一点儿小能力,为阿箬与何时雨洗刷了他们吃神的过去,为他们求得一个安稳的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