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堂庭院里侍奉的喇嘛们都是永宁当地的乡民。按照祖祖辈辈的族规,生养了男孩的司匹和责卡人家,都需至少贡献一名男丁成为喇嘛,给佛寺和祖庙供职。阿巴旺吉家那两个小男伢,等到行了成丁礼之后,也要选出一个做小喇嘛的。
因此眼前这位小喇嘛也是地地道道的永宁人,见丹吉措是外乡来的,立时唠叨了起来,谦卑的脸孔中隐隐透露出骄傲的神qíng,解释道:&1dquo;我们摩梭人的祖先就是从蒙古糙原飞到泸沽湖的神鹰啊!这祖庙里供奉的,可不就是咱们大元朝的太祖皇帝成吉思汗的金身造像么!”
祖庙门外,甬道的两侧,喇嘛们缓缓地转动起巨大的嘛呢经筒。铜制的经筒被朝拜者沾染苏油的手磨得铮铮亮,苏油的馨香味道在空气中漂浮。
丹吉措被经筒转动的轰响撩乱了心神,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1dquo;你说什么&he11ip;&he11ip;成吉思汗?”
&1dquo;是的啊!当中供奉的这尊最高大雄伟的造像就是英明伟大的成吉思汗,右手边就是他的孙子,世祖皇帝忽必烈大汗,也是元朝最了不起的君主之一呢!”
丹吉措的脑壳像是被揣进了一只经筒,轰轰地乱响,眼前金星乱撞。
他喃喃地问道:&1dquo;忽必烈&he11ip;&he11ip;他们是蒙古人,你们是摩梭人,你们根本就是不一样,你们和他有什么关系呢&he11ip;&he11ip;有什么关系呢&he11ip;&he11ip;明明没有关系的&he11ip;&he11ip;”
小喇嘛挑了挑眉毛,耐心地解释道:&1dquo;有关系的呦!有大关系了呦!这泸沽湖畔的摩梭村寨,就是当年元世祖征讨四川和云南的建昌路蒙古骑兵,留居在此处的后人们呐!”
丹吉措的身子一抖,薄薄的纸片人儿一样,像是随时要被chuī进庙堂的风儿卷走,竟苦苦地笑出了声:&1dquo;呵,这一支蒙古骑兵,想必就是忽必烈派到云南,征讨覆灭掉了世居云贵高原上的&he11ip;&he11ip;那许多王朝和部落的&he11ip;&he11ip;”
心头一阵剧痛,说不出口曾经日夜思念、萦绕心怀的那两个字。
&1dquo;对的哩,就是南宋末年进军到这里,灭掉当时统治云贵高原的大理的嘛!你这外乡人还是懂些啥子的呦!”
那两个字被毫无心机的小喇嘛脱口而出,就像是用锥子戳进丹吉措的眼。
远方的天空突然涌出一团奇异的血色,将倒映在湖水中的山影渲染成殷红。
血色和着清泪,在丹吉措的眼中弥漫。
小喇嘛掰着指头如数家珍地说道:&1dquo;所以我们摩梭人其实都是蒙古山鹰的后裔呢!只是坝子外边那些汉人啊,纳西人啊,见我们平日里男女&1squo;走婚’,就形容我们的男人怎样怎样每晚黑&1squo;摸入’和&1squo;梭出’姑娘的花楼,久而久之,就管我们叫起个啥&1squo;摸梭人’,再久而久之,嘿嘿嘿嘿,我们自己也都这么叫了,觉得挺有意思,大家就叫习惯了的嗦!”
丹吉措望着小喇嘛一张笑开了花儿的脸,自言自语似的低喃:&1dquo;原来竟是这样,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竟都不知晓这些,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he11ip;&he11ip;你们这永宁坝子里所有的人,全部都是,都是蒙古人&he11ip;&he11ip;如此说来,大总管他,他,他&he11ip;&he11ip;”
小喇嘛点头笑道:&1dquo;你说的是咱们的阿匹大总管么?唉呦,阿匹那样响当当的人物,当然是啦!咱永宁坝子的二十四户司匹人家,就是当年远征四川云南那二十四名英勇善战的蒙古将军的后人!因为这个,他们才被族人世代尊为治理永宁的贵族呐,他们都是泸沽湖上的神鹰!”
第三十二章火焚祭祖庙
丹吉措薄薄的身影从祭祖庙里飘出,魂儿都飞了。
胃中剧烈翻涌,两眼黑,他一头扎到屋檐下的水槽边,&1dquo;哇哇哇”大声呕吐起来,吐得撕心裂肺,快要把心头蒙得血都呕了出来。
小喇嘛拎着小经筒,颠颠地跑出来瞧他,很体贴地轻轻拍抚他的脊背,关切地问:&1dquo;刚才还好好的,你这是怎么了呢?不舒服了么?要不要着人送你回总管府的嗦?”
丹吉措的脊背颤抖,抖掉了对方的手,摆了摆手:&1dquo;不用,真的不用,没事的&he11ip;&he11ip;”
他将一早吃得糍粑粑和苏油茶全都吐了个gan净,胃里掏空,才觉得身子轻索了。一屁股坐到路边,寒凉的小风儿chuī着,却chuī不醒理不清混乱如麻的思绪。
脑袋里咕嘟咕嘟地像是有一只炖锅,小火慢慢地煎熬,把心口最后一块柔软的小rou熬gan。
全城陷入一片火海,他的侍卫硬拖着他逃出王府的后门。
回头望去的最后一眼,他瞥见他的走不动路的娘用一根白色的绸子把她自己轻飘飘地挂在房梁上,像一只艳红色的剪纸人影,在风中抖落一世的伤qíng。
好想好想娘。
家没有了。
再也不会有亲人了。
从不曾对别人提起的故事,并不意味着已经从记忆里抹净。
埋藏在内心最深处那一块烧成焦黑的伤疤,是永世郁结在胸间的一口淤血。
愈是埋得深重,不愿示人,当真剥开一层层的皮rou,揭开填埋久远的疮疤,就愈是痛彻了心扉!
丹吉措如今终于知晓了自己身在哪里,却不知道应当做什么,还能够做什么,能依靠着谁,还能以何处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