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廷歌知道这些东西事实上并不能说服审核人员。每个人看片的角度和立场不同,看到的内容和内涵也是不同的。真正起作用的是那份文件,陈一平的这个作品说的是往事,但巧妙地回避了那些真正有冲突的地方,完全是在说人,说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冷漠或热烈,坦白或隐晦。他将三个主角的死亡都模糊处理了,强化了悲哀,弱化了愤怒。
“导演是一个搭积木的人。我心里有一座城池,我就会想把它呈现出来。我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城池,然后我才会去想,这里怎么建造,那里的材料怎么来。”陈一平在访问中说,“等到电影上映之后,很多人都会看到这座城堡。我的目标是,让他们看到的和我心里所想象的,尽可能一致。”
邓廷歌把陈一平的这个访问放在自己床头,睡前有时候会看几眼。陈一平在片场里特别爱抽烟,有一次看到陈一平和一堆人围在墙角抽水烟,咕噜噜咕噜噜的,邓廷歌也凑过去试抽,一口下去涕泪横流。他就保持着满脸是泪的状态,蹲在日头照不到的墙角听陈一平和编剧组的老师讲故事。
那是他没听过的、但很好很好的故事。
邓廷歌现在相信自己确实是个很有运气的人。遇到罗恒秋,遇到钟幸,遇到陈一平,每一个都令他改变,带他看到天地。
《久远》出乎意料的顺利让钟幸开心炸了。
开心到在办公室门外看到方仲意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把他赶出去,而是让他走进来。
方仲意带来了自己的单曲demo给钟幸,钟幸说我不要。
方仲意:“是我给《古道热肠》写的主题曲。”
钟幸:“……什么?!”
他吓了一跳。方仲意以前写的都是情歌,有时候会写几句“把世界掀翻来给你看看里面的腐烂”之类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他的受众还是更喜欢他的情歌,温情缱绻,好唱又好听。前段时间他还看到自己戏里的演员把扣扣签名改成了“在最长的雨里在命运之中遇见你”。
酸得他抖。
他不会告诉那个刚刚坠入爱河的年轻姑娘,那两句词是方仲意在自己的床上写成的。当时外面下着暴雨,方仲意刚刚从梦里惊醒,疯狂地在床头上扒拉纸,结果只找到了。他把钟幸的被子掀开,在他的手臂上刷刷刷地写字,涂涂改改,把一口水情歌的一半歌词都写完了。
钟幸记得第一次见到方仲意的那天也是个雨天,心里软成一滩,问他“写给我的吗”。
方仲意茫然地抬头看他:“当然不是啊。”
后来才知道,他和当时正在追求着的男朋友也是在雨天认识的。
这些事情想来也十分讽刺。钟幸问他来就为了给自己听歌么,因为自己心情很好,还给他倒了杯白开水。倒完之后想想,慈悲地扔了几片茶叶。
“嗯。”方仲意说,“第一次写这种类型的歌,想给你听听,给我点意见。”
钟幸说我可不懂。方仲意不吭声,定定看着他。
像一条没了主人的宠物狗。有点可怜。
钟幸让自己硬起心肠,硬了半天,反而越看越可怜。“拿来吧。”他只好说。
方仲意留下demo就走了,没多呆。他说还要回去写歌,说心里有很多想法要写出来。临走时钟幸下意识提醒他记得吃饭,方仲意呆呆看他一会儿,很乖地点点头。
钟幸听了那歌,回家的时候顺带也拷到车里继续听。车子走了一段路,他想方仲意这次写的这歌儿,和以往真的不太一样。他最近接触了民谣圈儿的人?钟幸想起自从那次宴会上见面,自己也已经很久没跟方仲意聊过天。他很忙,他相信方仲意也很忙。他以为自己仍旧会想念他,但现一旦看开了,好像也不过就这样。
还会有不忍,但算不上心疼。
方仲意年轻、温和的声音在车里回荡。这名为《愿望》的歌像是写给心爱之人的一封情书,用词平实朴素,曲调低缓柔软。钟幸心想老子是走出来了吧,毕竟听到“我还不够好也想陪你到老”的时候他还抖了一下。被酸的。
后来方仲意问他,歌儿感觉怎么样。钟幸啪啪啪按了许多个字,最后又逐个删去,给他一句“挺鲜的,不错”。
几天后导演把方仲意写的主题曲带到片场,给大家也放了一下。有说太平淡的,有说不错不错的,更多的人惊讶于方仲意居然也能写出这样的歌。邓廷歌听了很多遍。这是他拍的电视剧里的主题曲,甚至可以说是为傻强这个角色专门写的一歌,他是越听越喜欢的。
常欢有时候会听到他自顾自在旁边哼歌,调子不太准,歌词倒是听得清:“坐在时光里,说一说未来
坐在你怀里,说人生的期待
只要你肯为我赞颂
我就会相信,世界没有那么坏”
常欢个人不太喜欢这歌,太柔和了,反而没有力度。但她手里唯一一个演员却表示他非常非常喜欢。常欢跟着他听过几回,渐渐也听出些别的味道来,不由得暗想:是一经听的歌。
邓廷歌每天在“世界没有那么坏”的歌声里醒过来,精神百倍地开工。剧组给演员都买了人身保险,邓廷歌在雪里放肆地摸爬滚打,身上难免多了些伤。每天收工回到房间总是呲牙咧嘴地上药,疼得自己都颤抖。上完药就给罗恒秋信息吐牢骚,罗恒秋现在熟练掌握了颜文字和无意义的安抚话语,不是“摸摸”就是“么么”。邓廷歌觉得可肉麻了,又觉得可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