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康帝望着她唇畔那抹嘲讽,只觉来时的忐忑急迫、近乡情怯悉数被浇熄,他怅然地凝视着梦中描绘过无数次的眉眼,仍是忍不住伸出手去细细描摹。
&1dquo;飞飞,城儿已然长成,我也老了,近来身子每况愈下,恐时日无多。”晋康帝深吸一口气,这才鼓起足够的勇气道,&1dquo;见一次便少一次,你可否陪我好好说说话?”
语气几近哀求。
他生来贵胄,唯有在她面前,才会变得再卑微不过,也唯有在她面前,他不会称&1dquo;朕”,似乎这样便能拉近同她的距离。
可梅燕飞眼中毫不掩饰的恨意,叫晋康帝心中恍如刀割,他们之间的天堑,是他亲手所挖。
他该后悔吗?不,他不悔,他不悔当初强留了她,否则便不会有那几日一生也回味不了的美好,也不会有最让他引以为傲的皇儿。
他唯一悔的,只是没在皇弟之前,向母后求娶燕飞。
想到这里,晋康帝面上划过一抹苦笑,恐怕他提前求娶只会加结束同燕飞的缘分。
母后正是看出他对燕飞的情意,才特意叫他得不到燕飞,还告诉他,为君者须得弃情绝爱,目光断不能为一女子停留。
王妃唇畔勾起一丝再柔顺不过的笑意,檀口轻启,凉薄的话一字一句砸在晋康帝身上:&1dquo;那你便去死啊,你若死了,我定会去皇陵好好陪你说说话。”
晋康帝笑了,眼角的细纹夹着晶晶亮亮的湿意:&1dquo;飞飞,这世上盼着我死的人太多了,可我还不能死,我得看着城儿把这江山坐稳。”
&1dquo;项梁!”王妃终于动了怒,&1dquo;你忘了当日立下的誓言!”
晋康帝摇了摇头:&1dquo;给你的承诺,我从未敢忘。当日我说过,若强迫城儿为帝,便叫我不得好死。可若城儿自己愿意呢?况且,没有你的日子我已熬过十余年,那滋味,纵然下地狱也不过如此,我还怕什么不得好死呢?”
佛家求来世,道家求今生,他求了一辈子道,到头来仍求不得今生圆满,往后,他便别无所求。
晋康帝什么也没做,只在梅燕飞眉间落下一吻,便失魂落魄地消失在寝殿之后。
翌日一早,孟皇后才披着一身晨露归来,眉眼间满是疲倦。
敦亲王妃望着她:&1dquo;阿葭,你答应过我,他不会来行宫的。”
孟皇后神色一震,晋康帝确实说过不来,没想到还是来了,她叹息一声道:&1dquo;梅姐姐,你可知这么多年,他为何没有旁的子嗣?”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1dquo;只因你诞下城儿之后,他便给自己用过药,此生再不会留下子嗣。”
第34章
敦亲王妃听了,心头一震,整个思绪被莫名的情绪击中,她唇瓣翕动,想说些什么,却现喉咙口被浓浓的酸涩狠狠堵住,她不出半点声音。
项梁为何要这样?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想将这江山交到城儿手上的,这些年放城儿在宫外长大,不过是为宽她的心。
她眼眶微微湿润,视线渐渐模糊,长长睫羽轻颤,似蝶衣上降落未落的晨露。
他就不怕城儿有何不测,未能长大成人么?他就不怕城儿被养歪了么?
敦亲王妃脑中没来由地闪过项梁年轻时的模样,玉冠锦袍,谦谦君子,彼时他是她心里最完美无缺的一个。
却没想到,后来竟变成一团业火,生生将所有人的希望烧得干干净净。
她恨了他将近二十载,忽而觉得心中生出无限疲惫。
她恨不起来了。
&1dquo;我不恨他了,不恨了&he11ip;&he11ip;”敦亲王妃口中嗫嚅,仿佛被人瞬时抽去三魂七魄,悬丝木偶般往外走去。
殿门外的日光灼灼射来,她一双美目登时刺痛,泪水潸然而下,她顿住脚步,下意识地抬手去擦,才觉清泪早已沾湿面颊。
她犹自愣神,后颈忽而一阵钝痛,她软软地倒了下去,却被孟皇后伸手扶住。
孟皇后对身边女暗卫道:&1dquo;将她送去凤藻宫养着,别叫人知晓。”
既然不恨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只盼她能叫晋康帝多保重身子才是,活着能解开的结,何必要带进坟墓里?
为了断掉梅燕飞的退路,孟皇后甚至派人去鹤林寺走一遭,传密旨由鹤林寺对外宣称,明净师太已于昨夜羽化仙去。
梅燕飞在凤藻宫醒来,自然知晓孟皇后的用意,阿葭是想让他们握手言和吧,可惜他们之间隔着一条人命,那道天堑是永远越不过去的。
夜里,梅燕飞再次梦到当年的情形。
那日,她不堪项梁折磨,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转醒,却现本该在御书房里批奏折的项梁,竟在御榻边置一方书案,坚洁如玉的澄心纸上,赫然是画了大半的美人春睡图,画中美人正是她自己。
梅燕飞心中登时生出绵密的羞耻,她强忍着周身异样,捧起砚台,将掺着朱砂的墨汁尽数泼于画上,溅起的墨汁脏了她的寝衣。
便是在勤政殿后的汤泉中,她被他逼上绝路,拿簪抵着自己纤细的脖颈,叫项梁放她走。
出宫那日,骄阳如火,日光如金箭般照在她身上,却未能让她感到一丝暖意,只有说不出的刺痛。
王爷眸中晦涩的疑惑,她眼角擦不干的清泪,便是那日唯一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