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而,玉珠想找老爷子,但想到老爷子如今真的是半截身子入黄土了,前不久大夫来瞧病,说若是过得了这个冬天,那还能捱一年半载的,其实就是暗示可以准备寿衣棺木了。
老爷子身子实在不好,她着实不该拿这事刺激他。
思来想去,玉珠一时间竟没了头绪,且还有找女儿这件更重要的事摆在眼前,她匆匆喝了碗药、换了衣裳,便嘱咐张福伯套车,去一趟广慈寺。
雪后的洛阳很冷,寒风卷起松枝上的落雪,直往人脖颈里钻。
广慈寺后山的石阶小路难行,玉珠紧紧抓住婢女璃心的胳膊,一步一步地走。
期间,璃心实在是担心她,不住地哭着咒骂二爷薄情寡义,又劝她想开些,没一会子,这丫头又咽不下这口气,怂恿她去百花楼闹一场,将那什么花魁娘子的脸撕烂,说咱们袁家好歹是书香门第,怎么能和倡尤同住一个屋檐下,最后这妮子又急得直跺脚,说奶奶您为什么都不说话,甚至都不哭呢,这么大个事,怎么还能这么冷静。
玉珠苦笑。
说什么?又哭什么?
刚走到拱门,离得老远,袁玉珠就看见吴十三正在小院里扫雪。
他还似往日那般,穿着素简僧衣,头用冠子竖起来,缺了半边的眉毛用描补齐全了,鬓角似乎修剪过,整个人神采飞扬,俊美的容颜在禁欲的佛寺中,显得过分惹眼。
玉珠深呼吸了口气,微笑着快步迎了上去,盈盈屈膝见了一礼:“吴先生,又见面了,您好呀。”
吴十三其实早都看见了玉珠,但故作轻松地挥挥手:“袁夫人好。”
自打今早老和尚差人去陈府送拜帖后,他就开始紧张,天不亮就起来捯饬,去小河里洗了个冷水澡,又将穿了几日的僧袍、鞋袜反反复复洗干净,在日头升起前,光着身子回到小院,紧赶慢赶地生了火,废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将衣裳烤干,可是鞋袜还湿着,没办法,不能光着脚见她,只能穿上。
俗话说,狗暖嘴人暖腿,这会而他的脚真是冻得麻木了。
可是吴十三毫不在乎,只要天天能见到玉珠,哪怕再让他挨一刀也行。
吴十三不敢像之前那般造次了,捂着口扭头咳嗽了通,借着这个空儿,他上下打量玉珠,她穿着天青色对襟小袄,化了淡妆,今儿戴的是全套的珍珠饰,站在那儿就像朵盛放的芍药花,真真是美艳夺目,一点也看不出昨夜悲痛酗酒的痕迹。
吴十三心里纳罕非常,得知丈夫去了百花楼嫖,她难道喝顿酒就过了?一点都不在意?
“袁夫人”
“吴先生”
二人同时说话,又同时闭口,四目相对,皆尴尬一笑,各怀心事。
最后还是袁玉珠大大方方地打破沉默,她的身子已经有些不舒服了,醉酒加上心症犯了,头阵阵晕,但仍强打着精神,笑道:“妾身来之前去和主持说了会子话,得知大师昨夜收了先生做俗家弟子,可喜可贺哪。”
“嗐,他说我是个罪人,非要逼着我剃度出家,老和尚简直异想天开!”
吴十三不屑地啐了口,忽然,这男人打了下自己的嘴,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旋开,两指夹出一小块黄乎乎的东西,扔进嘴里嚼,他面上痛苦之色甚浓,眉头都拧成了疙瘩,几次三番犯呕想吐。
玉珠不禁往前疾走两步,问:“先生您怎么了?”
“没事。”吴十三忙往后退了两步,伸手阻止玉珠上前,男人苦着脸,笑道:“大师父说我总是讲浑话,就给了我一小罐泡软的黄连,让我每次说错话后吃一块,就能换位思考,想想是不是出口伤人了,时日长了,就相当于修了闭口禅,我就是个好人了。”
吴十三狠狠心,将苦黄连咽进去,他抱拳,恭恭敬敬地给玉珠弯腰见了一礼:“对不住啊夫人,昨日在下喝得实在太多了,就胡言乱语起来,冒犯了您,在此给您正式道个歉,希望夫人不要再生气,放心罢夫人,经过大师父的教诲,我已经知道你们汉人的分寸和道理,不会再冒犯您分毫。”
袁玉珠忙虚扶了一把,暗道这糟污可恶的杀手怎么今儿忽然转性了。
她借坡下驴,亦蹲身见了一礼,笑道:“妾身昨日态度也不好,跟先生赔个不是。”
可心里还是不安,玉珠多嘴问了句:“先生是个洒脱之人,怎地会折腰给妾身一个妇人致歉呢?”
吴十三咽了口唾沫,耳朵烫,他可不敢说实话,于是手抓起自己的衣角,抖了抖,“因为在下着实太穷了,瞧,连身好衣裳都买不起,只能穿主持剩下的,挣了夫人这三千两,在下便能退出江湖,痛痛快快地娶妻生子啦!”
“那便提前恭喜先生了。”
玉珠松了口气。
能拿银子解决的事,都不是事,只要吴十三愿意给她找女儿,怎么都好说。
一时间,二人又谁都不说话,气氛再一次尴尬起来。
“咳咳。”吴十三清了清嗓子,侧身让出条道,恭敬道:“外头冷,夫人里面请。”
“好。”玉珠点点头,刻意绕开吴十三,抬步往禅房走去,出于礼貌,有一搭没一搭和吴十三说句话,谁知她刚走上青石台阶,眩晕忽然来袭,眼前一黑,脚踩空了,竟直挺挺地朝吴十三倒去。
吴十三的反应极快,瞬间从后头接住了玉珠。